衣寒雪又道:“设境之人屡次三番想要杀你,又多次使用冥蛊蝶蝶粉。只怕便是害你楚家之人。此人莫不是与你家有什么大仇,才会如此赶尽杀绝。”
楚灵均认真地想了想,又认真地摇了摇头,道:“我在家里待的时日短。可以我父亲的为人,一向最怕得罪外人的。我继母虽有些脾气,也不至于害人性命。”
衣寒雪道:“楚相为官多年,纵是再小心,未必没有牵动他人利益的时候。”
楚灵均点了点头,寻思道:“所以说伴君如伴虎。就算顶上的虎王不发威,四周也多的是虎视眈眈。我父亲虽是身居高位,却也一向是如履薄冰。或许因为如此,远远被送去谪仙门,我心里倒是觉得安稳。只是没想到。。。。。。”唇角泛起苦笑,摇了摇头。
衣寒雪知道楚灵均早将谪仙门当成安稳可度一生的家,不知如何劝慰,半晌方道:“快些回客舍吧。南绥门的几个小弟子怕是等得急了。”
楚灵均“噗嗤”一声笑道:“我倒像是听见他们来过几回。你设的障屏咒,他们自是连门窗都摸不着。我听他们又是叹气又是跺脚。谁叫他们运气不好,不像惜心,赶上屏障弱的时候。”
衣寒雪道:“就算是那时候,也不能和他们多说什么。”
楚灵均点头道:“他们小孩子最是好奇,要是和他们说了,那还不闹翻天,争着抢着要与我们一起!”
衣寒雪轻抿唇角,道:“小孩子?你比他们也大不了几岁。”
楚灵均一拍胸脯,腰杆挺得笔直,道:“嘿,还就不能差上几岁。十三岁娶妻,听来是不是很正常?可若是十一岁,十岁娶妻呢?”
衣寒雪微微沉吟,道:“你已满了十三岁了?”
楚灵均昂头甩发,道:“怎么?不像?再过三个月,我就满十五岁了。”
衣寒雪淡淡道:“再过几个月,我就满十六岁了。”
楚灵均道:“真的?你快过生辰了?”拿手肘撞了撞衣寒雪的手臂,道,“几个月啊?”
衣寒雪微微抿唇,望向前方,脚步加快。
楚灵均抬头一看,见牌匾上的“客舍”两字被两旁的灯笼照得发亮,笑道:“这么快就到了!”
话音未落,便听姚骋骐的声音隔着门道:“还快!将我们晾了好两日,你倒是出去逍遥了!你逍遥也没什么,你把我衣仙长拐到哪里去了?”
楚灵均唇角勾起,道:“你的衣仙长有手有脚,有身有脑,灵力还比我高!他不拐我就不错了,我还拐他?”
一阵快跑声起,有人赶到了门边。姚骋骐的声音夹杂在那人的脚步声中,稍稍变远,似是向后退开了两步,他的声音却越发大了。只听他恼道:“你和衣仙长明明住在一个房间,你会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咚”的一声,门闩落地,又是“嘎吱”一声轻响,门已向两边掀开。楚灵均最先见到的是门房大爷的脸。他刚扬起唇角向大爷挥手,就见大爷身后现出姚骋骐气呼呼的脸。就在他随着大门的拉动,瞧见姚骋骐身后一左一右立着姚驰骥和秦质昭二人时,姚骋骐脸上的神色也已经变了。
姚骋骐眉头高挑,满面惊喜地迎出门来,追在随即移步进门的衣寒雪身后,笑道:“衣仙长,你可回来了!”
楚灵均早跃过门槛,左手搭住姚驰骥的肩,右手去勾秦质昭的胳膊。忽觉一道淡青微莹的身影,从自己和秦质昭中间缓缓走过。只这么一拦,秦质昭立刻放慢脚步,退到了楚灵均身后,却是紧步跟着楚灵均,好似他的影子一般。
楚灵均追着衣寒雪一直进了房门,听见外面几人的脚步声也停了,立刻回转身,勾起唇角,尤其向眸光随着衣寒雪进门,人也恨不得冲进来的姚骋骐微微挥手,得意洋洋地关上了门。
衣寒雪端坐在桌边,一张脸落在墙壁沉下的暗影里,看来更是胜霜逾雪。他一向都带着沉静之态,楚灵均不知自己为何竟想到了“生闷气”三个字。楚灵均走上前,扯了扯他的衣袖,道:“衣寒雪,咱们接下来去哪里?”
衣寒雪道:“你不是有打算吗?问我做什么?”
楚灵均道:“咱们也算是生死之交。。。。。。”
衣寒雪道:“生死危急之时已过了。”
楚灵均道:“从前的过了,以后不是还。。。。。。”
衣寒雪忽的抬头,楚灵均被他的眸色震得立刻噤声。
衣寒雪微微叹息,道:“我要回玉浠山去。”
楚灵均立刻学着他的口气道:“我也回玉浠山去。”
衣寒雪微微一愣,半晌方道:“你不是要去查凶手吗?我回玉浠山,是要借山中的洗玉溪,涤清你二叔的魂气。”
楚灵均忙松开扯着衣袖的手,心里脸上都有些过不去。他扯了衣寒雪那么多次衣袖,竟一次都没有想到二叔寄存的安魂鼎。楚灵均在心里安慰自己道:“那是因为我相信衣寒雪定然会照顾好二叔。”脸上讪然道,“二叔也真是的。定是平日里去多了混天赌坊那种乌烟瘴气的地方,魂气中才会掺杂诸多晦气。不过,借着这机会净净魂气也好,待到身魂相合,这灵魂可就好用多了。杂思杂念少了,再去赌坊,说不定都能少输些银子。”忽见衣寒雪脸色微沉,楚灵均忙紧紧闭住了口,后悔自己为何要画蛇添足,多说最后那句话。
楚灵均见衣寒雪站了起来,向门口走,急得又去拉他的衣袖,道:“你这就要走了?”见衣寒雪忽的站定,身形似凝,只怕他是生自己的气,方才的话就是起自不喜欢自己拉他的衣袖,他涵养虽好,终是露出了不满之意。楚灵均忙缩手背负,急中生智道,“我一个人,日后怕真的是多有生死危。。。。。。”
衣寒雪打断他道:“不是还有三个南绥门的弟子吗?还有。。。。。。隔壁的惜心姑娘。”
楚灵均道:“惜心说不定早走了。那三个小孩子,不是爱跟着你吗?”
衣寒雪缓缓走去将门打开。
楚灵均不禁愣了愣,门外正站着姚氏兄弟,秦质昭,还有扶靠着栏杆的一人,正是惜心。楚灵均跑了过来,从衣寒雪身后探出头去,笑道:“你们难道在等我们?”
姚骋骐嗤之以鼻道:“谁等你了?你少自作多情!我们等衣仙长呢。”
楚灵均向衣寒雪摊手道:“你看,我说的对吧?”
楚灵均几番好说歹说,愈挫愈勇,除了惜心很快答应不与他们同行,其余三个都是无计可施。姚驰骥面露难色,秦质昭羞怯难当,却是咬着唇点不下头,更别提那个姚骋骐,竖起鼻子,恨恨瞪着他,楚灵均说得越多,他越是满脸的倔强之气。
衣寒雪缓缓向楼下走,从惜心身前走过去时,悄悄将一张银票交给她。听得身后脚步声紧随,淡淡道:“我与楚公子有正事要办。”
楚灵均跟在衣寒雪身后,忽听追在身后的脚步声霎时停了,不禁大是惊讶,回头一看,悄声奇道:“咦?他们真的停了?”楚灵均追上一步,与衣寒雪并肩而行,不服道,“凭什么?我绞尽脑汁吐了一江的话,比不上你随口一句话。”
衣寒雪道:“滔滔江水,皆是戏言。精要之言,最是致用。”
楚灵均道:“什么戏言?我那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衣寒雪道:“以理服谁?以情动谁?”
楚灵均见他神色微凝,忽的牵动起心头一事,点头道:“哦!还说不喜欢惜心,真是口非心是!她就算是听我的话,不跟我们涉险,也是怕你担心吧。你们可真是互相体谅,有来有往,你来我往,来来往往!”
衣寒雪蹙眉道:“你别到处胡说,毁了人家姑娘的清誉。”
楚灵均道:“你承认啦?你放心,我不会到处胡说的,我只和你说。唉,担心人家一个人过不好,一千两银票又送出去了!好一个以情动人!”
衣寒雪摇头不语,加紧脚步只顾向前走。
楚灵均在后面边追边喊:“呦!我们寒雪公子还会害羞啊。”
忽见衣寒雪脚步一凝,站定不动,楚灵均唇角勾起,道:“怎么?叫我说中了?”双手向前一推,道,“你可千万别饿恼羞成怒啊。我可打不过你啊。”
忽听衣寒雪道:“出来。”
楚灵均方才的心思都在衣寒雪身上,这时候凝神一听,果觉前面不远处的芦苇丛中,似有古怪动静。欲待细辨,只听“夸擦擦”一阵响,什么东西在芦苇丛中一顿擦磨,飞快地向他们的方向移来。
楚灵均全神戒备,却见先戳出来的是个挂幡子用的木杆。再接着,一个显得很是机灵的脑袋向外一点一点探出来。
楚灵均见那人两撇小短胡子又黑又浓,满脸黄黑之色,一身黑漆漆的道袍,整个人仿佛是从墨水里刚拎起来似的,拍掌笑道:“哈哈哈哈,原来是个算命先生!”向衣寒雪悄声道,“他一见了你,怎么像是逃命的老鼠?”
衣寒雪道:“我属大猫。”
楚灵均愣了愣,心道:“他。。。。。。这是在。。。。。。开玩笑?”当下笑嘻嘻接道,“你属大猫,我属兔子。”
楚灵均眼巴巴等着衣寒雪再戏言几句,没想到他喉头微滚,稍稍露出尴尬之色,转而又道:“出来。”
楚灵均懒得再凝神去听,眼见有人影从芦苇丛中晃出来时,却还是忍不住瞪大了眼睛,见是姚氏二兄弟和秦质昭三人,不禁低呼道:“你们怎么来了?还都来了!”忍不住凑到衣寒雪脸前道,“我的滔滔江水不管用,你的精要之言,好像。。。。。。也没什么用啊。”
衣寒雪道:“至少一时有用。”
楚灵均咬牙顿足,双手扶头,还没来得及寻出反驳之言,已见道士迎上前来,赔笑道:“在下满仓山道士荀况。”说着,向山影巍峨,金殿辉煌处一指,接着道,“两位一具仙形,一负道体,实非凡体俗胎。他日,必可腾云驾鹤,上揽清月。”
楚灵均笑着指了指衣寒雪,道;“仙形?”又指了指自己的鼻尖,道,“道体?”“哈哈”仰天一笑,道,“你是说,我们两个来日会驾鹤成仙?
荀况笑着眯眼,眸中露出一种自以为迷离又深沉的神色,拂尘甩袖,道:“正是。”
楚灵均早见姚氏二兄弟和秦质昭手上或捏或捧,都是些糊弄人的小玩意,扯起唇角,道:“你已费尽唇舌向他们三个说了一通。你接下去的话,我帮你说吧。你是不是想说,我们来日虽然会成仙,如今却还是俗胎不脱,前方必有劫难,须得你来相助,方能度厄消灾?”
荀况赞叹着摇头,又是要拱手以示崇敬,又是要屈膝以示膜拜,一时忙乱,口中连道:“公子真乃巨慧之眼。佩服!佩服!”
楚灵均一手托住他手臂,一脚撑住他的膝盖,笑道:“道士比我年长十余岁,怎让我受此大礼?岂非要折我慧气,扰我仙途?”
姚骋骐见楚灵均竟是毫不羞惭地领了来日成仙之言,连翻白眼,碍于衣寒雪在前,才只是轻“呸”一声,道:“不要脸!真是不要脸至极!”
楚灵均听见他的骂声,唇角笑意更深。
荀况忙恭恭敬敬地站稳了,垂手道:“两位不愧是仙士,真是大有风范。”
这种废话对楚灵均来说,不痛不痒,既不嫌弃也不得意,唯一的用处便是可消遣一二。尤其今日,他见对方不辨人情,竟想拍衣寒雪的马屁,又见姚骋骐白眼翻得眼珠子都快飞天了,不禁憋了一肚子的笑,肚皮都快撑裂了。楚灵均怕自己一不小心就要破功,忙指指姚驰骥,又指了指道士背着的竹匣,道:“你想卖我们什么东西?快拿出来给我们瞧瞧。”
荀况勉强掩过喜色,眼疾眼快地取下高过头顶的竹匣,放到地上,又从竹匣中取出一堆东西,双手齐攻,同时塞向衣寒雪和楚灵均手中。
楚灵均怕衣寒雪不喜别人这般强塞,又见他一向不喜与别人亲近,在那堆东西碰到衣寒雪的瞬息,忙要去抢夺过来。忽觉手背上微微一凉,却是衣寒雪轻轻抬手。楚灵均不觉一愣,衣寒雪掌心的微凉中也已渗透出温热之气。
楚灵均仿佛被烫了似的,立刻缩手回来,带累左手右手都倒翻了手中之物。荀况“哎呀”一声,甚是心疼,忙蹲下身去捡拾。
楚灵均忙也相帮,口中抱歉道:“坏了的,我们买下就是了。”
荀况手中的动作立刻停了停。
楚灵均早瞧见荀况给他们的东西虽多,看起来五花八门,各型各色,其实大同小异,不过是辟邪之用。且都法力甚微,只可避得一些山林屋宅中的散漫邪气。就是寻常百姓,身体强健,意志坚强些的,都用不上这些东西。对于衣寒雪和楚灵均来说,更是百无一用的废物。
荀况道:“沾了泥尘,便都不灵了。”
楚灵均压不住自己的唇角,心道:“这假道士,难为他瞧得出我们两个是仙士。这些道符之类,虽没多大用处,总算也有些微效用。不论那座山叫不叫满仓,他又是不是山上的道士,也算懂点皮毛。勉强不算骗人吧。至于这句话,大概是他将仙道之流瞧得高了,不解云气在天,亦化水入泥之理。也不算是故意骗人吧。”推了推衣寒雪,道,“付钱。”
姚骋骐终于忍不住,骂道:“楚灵均,你是我们衣仙长的什么人?竟敢指使他。。。。。。指使他。。。。。。”姚骋骐张口结舌,仿佛寻常百姓白日见鬼。待到荀况接过衣寒雪递出的银票,垂涎地瞧了两遍,掂量着银子似的欢欢喜喜贴身藏进自己怀中,方才面色如木地推了推身边的姚驰骥,道,“你有没有瞧见?楚灵均一说付钱,衣仙长就立刻取出银票。。。。。。”
姚驰骥微笑道:“衣仙长慷慨。”
姚骋骐仍是难以置信,又向秦质昭道:“你也瞧见了?衣仙长竟会这般听楚灵均的话?”
秦质昭微微垂头,道:“楚仙长的话,本就不会错的。”
姚骋骐不禁望向秦质昭,刚恢复点活络之气的脸,立刻又僵若木质,半晌方喃喃道:“这楚灵均难道真会什么蛊惑人心的邪法?连衣仙长都。。。。。。看来他和他师娘的事情果真不是假的。”
姚驰骥推了他一把,悄声道:“没有亲眼瞧见的事,莫要下定论。”
姚骋骐说得很小声,楚灵均却早听在耳内,他的唇角刚勾起落拓的笑意,听见姚驰骥的话,反而心头一颤,唇角微凝,暗道:“我本没有指望外人能相信我,就连我谪仙门的同门又有几人信我?人人喊打喊杀,我也早就习惯了。不想今日他竟肯为我留些余地。”眸波摇晃,眼眶悄湿。
忽觉衣袖被轻轻一扯,楚灵均听见姚骋骐一声惊呼,自己也不禁心头一惊,回头见衣寒雪已松了手,似是回避着他的眸光,俯身去捡散落了一地的零碎东西。
在场之人从未见衣寒雪弯腰屈膝,不禁都有些发怔。倒是荀况最先反应过来,抢着来捡,笑道:“我给各位一些新的吧。不要银子。”
衣寒雪道:“地上的这些就好。”
楚灵均及其他三个,在修仙界越久,听得衣寒雪的成就就愈多,衣寒雪不近人情,高洁端雅的形象就越发深入心魂。此时见他衣摆拖地,似青溪堕污尘,竟只是为了捡那一堆低阶修士都不屑一顾的破烂,不禁都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