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家中。。。”秋生看着面前看戏折子的少女缓缓张口。
“我知道，当家的不必多言，多谢当家的照拂。”云绍衣合起书，淡淡说道。
“咳，那你日后想做什么。”秋生已经许久没有跟人这样交流过了，多少是有些不自然。
“我想唱戏。”云绍衣抬头，目光灼灼的看着秋生。
秋生呆愣住，他没想到云绍衣这么快就想开了。一直以来他接触的达官贵人，看似对他关爱有加，但是心底里哪个不是唾弃，眼中能装，蠢蠢欲动的手爪子却装不了。
云绍衣的阿玛来寻他的时候已经让他十分震惊了，将自己的女儿送到戏班子，托一个戏子照拂。这让身处泥潭的秋生第一次有被重视的感觉，人前人后的‘台柱子’三个字远远没有面前一个阿玛托孤的请求让秋生感到肩膀沉重。
“当家的？”云绍衣看秋生坐在对面愣神，以为是他不愿意让自己上台，咬了咬唇，“你应该知道，我跟着师父学了几年，我不求成角，只求糊口，我不能坐吃山空。”
“师兄。。”秋生喃喃，回了神，正色道，“你颇有天资，师兄跟我提起过，但是这戏班子不是只有我说了算，还要那个老阉人点头，我会为你作保，只是你要想好，唱戏这个事，男子尚且不易，更不要说女子，我们头上还有那个老不死的。”
云绍衣沉思，她想过，入了这行，投了这班，十有八九跟外面的风尘女就没区别了，只是伺候的人要少些。
“你且待着，如今算是客人，真要上台可就成了‘自家人’，到时候我能保你一时，保不了一世。”秋生语重心长，希望云绍衣能转变想法。
秋生正要起身，云绍衣抬头，语气坚定，“我要上台。”
秋生叹气摇头，又坐稳了身子，“好，那你准备准备，明日园子里休息，我会为你提，不过。。。你的身份？”
“既来此处，前身往事概不再提，当家的只说我叫‘云绍衣’便可。”云绍衣提笔写下三个字，字字娟秀漂亮。
“云绍衣？”秋生虽然也识字会写，但是并没有什么学问。
“云有讲述之意，也可谓‘云彩’有飘浮无依之意，绍衣指我要传承师父的衣钵，承继他的德言。”云绍衣只字不提她的家世，入了梨园，一切都跟外界没有关系，她只说自己的师父。
秋生眼睛一亮，抬头看着眼前这个不卑不亢，沉稳冷静的女子，心中赞叹，随后眼神里都是怜悯，起身拱手，“那你好生休息，明日我会尽力为你准备。”
云绍衣回礼，眼神淡漠，再不复从前活泼俏皮。
云绍衣的面试很成功，台下那个苍老却声音宏亮的班主连声赞叹，只说秋生给自己捡了个宝。
起初上台只是配角，有时拿着道具站半天也只有跟别的配角一齐唱几句，妆容也不精致，拿的钱也没有特殊待遇。
但是云绍衣觉得充实，每天跟着跑来跑去，心中的悲伤要淡去许多。只是她并不跟人交谈，除了上台的时候都跟哑巴一样。
有时跟喜子碰见也只是相视一笑，喜子笑的嘴咧到耳朵，云绍衣只是眼睛里染上淡淡的笑意。班里规矩严，三六九等互相不许交谈过密。
云绍衣觉得自己这样一辈子就过去了，平淡无奇的忙碌。但是天不遂人愿，人的恶意总是没有来由的滋生蔓延。
有人看不惯云绍衣，凭什么她一来就能上台，凭什么她一个人一间房，凭什么当家的对她青眼有加。
这天是一出大戏，又是京中贵人安排的相看宴会。大家都在后台忙碌，云绍衣还是一个配角，但是有一出四个人一起出场引出主角的戏，四个人轮番上前翻身，云绍衣还是第一次在台上做这么复杂的动作，穿那么复杂的戏服。
戏要开幕了，云绍衣紧张的等待，没有发现身后的旗子摇摇欲坠，其余三个配角看到了，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
旗子在翻身时候断裂，这不是最可怕的，飞出去的旗子砸到了贵人的头，二楼的东家立马砸了杯盏，园子噗噗通通跪了一地。
云绍衣跪在地上，紧闭双眼，迎接死亡。
“大人莫怪，这四根旗子断的蹊跷，我看是有人故意想让这人出丑甚至丢了性命。”二楼一个男子出声打破沉默，“断旗之人，抬起头来。”
云绍衣抬头，一眼认出，出声这个是当初总来家里找阿玛的人，阿玛出事，这人怎么反倒高升了。只一瞬间云绍衣就知道这人背叛了阿玛，是他的杀父仇人。
“果然生的好生俊俏，可见有人嫉妒，做了手脚。”男子派人去取断下的旗子，“大人请看，旗子断裂处整整齐齐，一看就是人为。还请大人明断，莫要冤枉清白人，坏了大人名声。”
云绍衣听的仔细，但是不敢再抬头，她说不准这个叛徒会不会认出自己。自己只见过他一面，只是阿玛要去行礼见人，见过也就退下了。
“罢了，秋生！”包厢里的大人点名叫秋生。
“草民在！”秋生妆还没有完全画好，跪在台侧高呼。
“好好管管你的人，再出事，饶不了你。”大人语气暧昧，大约这也是没有发落人的原因之一了。
“是！”秋生抬头，目露感激。
“事已至此，这出是唱不成了，不如换一出，让他们再去准备。”二楼男子突然出言，眼睛瞟着云绍衣，“准备期间，就让这个断旗的戏子唱出拿手的，好将功折罪。”
云绍衣心如擂鼓，只怕是对方认出自己来了。
但是此番是如何都推脱不过的，只好下去准备。再转上来，已经简单的换了妆容打扮，一出《长生殿》里的《闻铃》让在座众人泪打衣襟。
一曲毕，云绍衣站在台上，一身素服，身姿飘摇，几乎好像游魂一般。
“《闻铃》本是唐玄宗思念杨贵妃时的唱段，你怎的想起唱这出？”包厢中的大人语气和缓，显然是被云绍衣的唱腔情感所影响。
“回大人，民女刚刚几乎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心中思念故去的家人，故此选了悲怆的《闻铃》来唱，扰了诸位大人雅兴，还望大人恕罪。”云绍衣跪下请罪，语调里依旧是抹不去的悲伤难过。
“也是可怜人，以后做人睁大眼睛，可不要再出了今天的事。”大人长叹一声，吩咐了两句，“青衣，把这个送去。”
包厢里出来一个小厮，手里捧着盒子，飞奔下来。
云绍衣跪伏在地上，五体投地，“多谢大人，大人万福。”
“给你，好生收着吧。”小厮的声音有些耳熟。
“多谢。”云绍衣抬头，原来是熟人。
两人对视，奚青衣也认出来云绍衣来，想到当初的相遇，瞬间红了脸。
云绍衣想给他笑一下来着，但是台前还有人，还是算了。
奚青衣飞奔回去，云绍衣也退了场。
戏还在继续，云绍衣被放了假，回房休息。
“青衣，那戏子长得如何？”包厢里一老一少，少爷嗑着瓜子，漫不经心的问。
奚青衣收敛心神，低头恭敬，“画着油彩，看不出。”
“美人在骨不在皮，就算添了妆，也能看出美丑来。”少爷嘬饮着茶，丝毫没有大家礼仪。
“奴才没有细看，递了东西就回来了。”奚青衣依旧低头，眼中无神。
少爷还欲张嘴问，上首的大人出口责备，“少在这说你的浑话，青衣比你小这许多看着比你都稳重，整日流连花丛，家中给你收房多少，也不知道收收心，你阿玛我可没有爵位给你承袭。”
“他一个下人，不稳重些如何做事。”少爷吊儿郎当，完全没有将大人的话放在心里，“再说了，我如今跟十阿哥交好，若是。。。”
“住口！”大人急忙呵住自家不成器的儿子，“不争气的东西，书都读不明白还敢攀附，立储之事你也敢参与！如今时局混乱，你抓紧娶妻，少在这浑水里搅合，别到时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阿玛你不是也在跟四阿哥接触吗？如今不是四就是八，人人都在站队，你我站的不同，到时候。。。”少爷越说越来劲。
“住口！住口！”大人抓起桌上的水果就朝儿子掷去，“到时候我们就等死吧，我身在朝堂尚且小心翼翼，你少给我添乱，实在不行，你还是去花楼吧。”
少爷躲过橘子却正被苹果砸个正着，也不敢再说什么四什么八的，眼神转到戏台上，“花楼的姑娘我早就玩腻了，还是戏院的有意思，你说是吧青衣。”
奚青衣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并不做声。
“无论你玩什么，不要去找秋生。”大人见儿子不再说立储之事，舒了口气，往后一靠。
父子二人对视，眼中尽是淫邪的光。
旁边的奚青衣心中却紧张起来，他脑子里晃过小时候大小姐模样的云绍衣，跟刚刚眼神悲怆漠然的云绍衣。他把眼光放在身边不学无术整日荒淫的少爷身上，早已习惯的他第一次感受到无比恶心。
云绍衣的表现让班主很满意，雷厉风行的抓出始作俑者，剁了手被撵出去，这辈子算是完了。这也说明，那些人的小动作班主不是不知道，只是懒得管。只要秋生不倒，其他人的死活他不在乎。
现在，云绍衣的死活班主也很在乎，有人看得上云绍衣，那天的《闻铃》小有名气，但是那并不是旦角的唱段，《长生殿》里的唐玄宗也不可能让云绍衣去演，故此，云绍衣的名气转瞬即逝，如烟花飘散。
可到底是跟别人不同，班主有意历练云绍衣，给她更好的角色，更多的唱段。
又过了半年，云绍衣迎来自己的第一个主角，饰演长剧《梅花簪》中的杜冰梅，讲述的是与秋生饰演的书生徐苞之间艰难曲折的爱情故事。
此剧一出火遍京城，杜冰梅美艳的容貌配上坚贞的品性俘获了男人的心，剧情中阴差阳错的误会，惊险刺激的暗杀，花好月圆的团圆层层递进也是引人入胜。
一时间戏院里络绎不绝，整日都是人满为患。《抢亲》、《闻嫁》、《遣刺》、《舟误》等几出精彩大戏更是不断有人出钱点名要加场。
云绍衣就这样跟秋生并肩成为这千秋鉴的台柱子，虽然代表剧目不多，唱腔上也有不足，但是云绍衣的感情充沛，一颦一笑一嗔一怒很能带动观众。
人红是非多。
“绍衣啊，我叫你来是考虑让你做这千秋鉴的二当家。”班主坐在圈椅上，屏退了众人，眼中闪着精光。
云绍衣怎会不知道这‘二当家’意味着什么，但还是装作懵懂不知，“真的吗？只是绍衣如今人微言轻，在台上的表现也不如有些师兄师姐，也没有为院子做什么贡献，这样被抬举，怕是承受不住。”
班主见云绍衣真以为二当家是当家管事的人，不禁哑然，“绍衣啊，你多跟秋生学着吧，听说你时常拒绝邀请你到府上演出，这可不好，多攒些钱好傍身养老啊，戏子终究会青春不再的，你也十九了，好好考虑吧，要是不想独个去，跟秋生一起去见见世面也好，整日关在房间里，脸都没有颜色。”
说着老东西就上手用手背刮云绍衣的脸，冰凉的金戒指跟老班主保养得当滑腻的皮肤一起划过云绍衣的脸颊，一瞬间云绍衣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隐隐作呕。但是面上还是一副天真模样笑着，老班主只恨自己不济，不能先尝尝少女滋味。
既然班主开口，云绍衣不能再拒。过几日就有一家府上老太太身故，请千秋鉴去唱戏，点了几出悲戏，因着老太太喜丧又点了几出老太太生前喜欢的喜剧好热闹热闹。还有两出，竟是粉戏，也不知谁点的，戏班子里的男人都在笑，几个厉害的师姐数落了一顿，却把或担忧或嘲笑的眼光投在云绍衣身上。
已经许久不出门了，京城似乎跟过去别无二致，但是又似乎不一样了。云绍衣到了才知道，原来是上次那个大人府中的白事。看着门口帮忙搬东西接客的小厮，云绍衣下意识寻找熟悉的身影，但又想到，那日他跟在主人身边，想来不是会站在门口的下等杂役。
果然，两场粉戏，一出《战宛城》，一出《贵妃醉酒》，均是粉戏里出了名的。以往都是一出，由秋生反串，如今点了两出，自然是想看新晋红人云绍衣的表现了。
最后还是秋生拍板，自己演群戏《贵妃醉酒》，将《战宛城》给云绍衣，并狠狠威胁跟云绍衣合作的戏子，不许乱来，否则让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之后又怕云绍衣不懂粉戏其中要领，带着云绍衣进入房间传授经验。
云绍衣其实知道些，快要出嫁时候额娘叫嬷嬷来家中教过，那些香艳的话本她也看过，师父屋里的粉戏折子她也看过，当初师父还调笑她是不是少女怀春了，如今，物是人非。
府中一共请了三日，第二日老太太出殡最是累人，要从早唱到晚。云绍衣又素服上去唱了那出《闻铃》，抛却唐玄宗跟贵妃的故事，只述思念之情，台下众人俱是泣不成声。
第三日白事事毕，主家宴请在白事上多有照拂的亲朋好友。到了晚间，女子带着孩子都离席了，只余下一些心照不宣的男人。
《战宛城》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