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哎,老板,你欠那张医师的药钱,我来替他讨要,你便还了他吧。”小豆子站在肉铺的案板前,对那案板后面闭目打盹的周七说道。
周七并没有真的睡着,听得有人说话,眼睛睁开一条缝隙看了看,见是一个瘦弱少年站在案板前,说的什么话,却是没有听清。
“怎么着,小子,你讨要什么?”周七撇嘴问道。
“老板你欠那张医师的药钱,你就还了他吧,我来替他讨要了。”小豆子大声重复了一遍。
这次屠户周七终于听清了,睁开眼睛看着小豆子,脸上的肥肉抽动了一下,忽地笑了,咧嘴道:“嘿嘿,我没听错吧,你替那庸医张麻子讨要药钱,嘿嘿,今天真是有新鲜事儿了,你小子是吃了他的什么仙药了吧,哪方神仙给你撑胆子,你敢站到我周七的案板前讨要东西。”
小豆子并不逃避周七的眼神,两眼直瞪着周七,躬了躬身子,近乎哀求道:“我爹伤了,我跟你讨要了药钱,张医师便答应替我爹看病。”
“我管你爹死活,你站在我这案板前跟我讨债,便是给我添了晦气,我打量你是乡下人,不知道我周七,我也不为难你,免得让人说我欺负孩子,你抽自己两个嘴巴,回去告诉张麻子,我今晚便去还他药钱,让他好好待在家里,免得周七爷上门寻不到人。”
“我讨要了药钱才能回去,老板你先给了药钱,我便是让你打几下也愿意挨。”小豆子大声道。
“哈哈,看不出,你人小,性子倒是够硬,好。”
周七说着,坐起身子,伸手将那案板上插在肋条上的剔骨尖刀拿在手里,在手上垫了两下,反转握住刀背,将刀柄递向小豆子,大声道:“拿着,你若是能拿住这刀子,我便给钱。”
小豆子两眼看看周七,不知他是何意,便伸手抓住刀柄。
周七咧嘴笑道:“你手里有刀,旁人便不能说我欺负你了,好,你握紧了。”
说着,站起身子,一手撑住案板,一个胖大的身躯竟从案板上翻过,立身在小豆子面前。不待小豆子反应,抬手一巴掌打在小豆子脸上,打的小豆子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再站直身子时,嘴角已经淌下血水。
“哈哈,你这小子真是孬种,手里有刀怎地不知道使,那又不是小孩子的玩具,你倒是用它呀。”周七撇嘴笑道。
小豆子抹了一把嘴角血迹,两眼死盯着周七。
这神情更触怒了周七,屠户脸上变色,抬起一脚踢在小豆子屁股上。
这一脚踢得甚重,将小豆子当场踢倒在地,滚了一身泥土。
小豆子却哼也不哼一声,立时翻身站起,满脸涨红,两眼圆瞪。
“你那手里的刀倒是握得紧啊,别光握着,有本事用它啊,孬货。”
周七撇嘴里说着,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又是跟上一脚踢去,小豆子早有防备,一个翻身,躲过了这一脚,手里紧握着剔骨刀,两眼盯着周七,紧绷着脸,眼神中显露出不知所措又誓不甘休的神色。
周七这一脚没有踢中,自感失了面子,脸上现出怒色,转头看看四周,已经围了十几个路人站住观望,镇上人都知道这周七难惹,都不敢上前劝说。
(二)
周七的肉铺与张麻子的药铺隔街相望,平素有些头疼脑热的,便就近去张麻子药铺里买些汤药。两剂汤药下肚,大多便能缓解病痛,故也不曾拖欠过药费。
前几日,周七家婆娘感觉浑身困乏无力,初时只当是受了风,躺上几日便好。不想一连多日,仍是如此。
周七便请了张麻子去,之后按张麻子的药方,去他铺子里拿了几剂汤药,当时身上银钱不够,便拖欠了一些。
几剂汤药服下,却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有了加重的趋势。周七心中有气,便一直没有将那拖欠的药费送去。
前一日,张麻子遣铺子里的伙计来讨要,被周七呵斥了几句,踢了两脚,赶走了。
张麻子知道屠户周七是个脾气上来不要命的主儿,加之那药钱也不多,便只是坐在自家铺子里骂了几句,就作罢了。
当日遣小豆子来讨要,却是意外之举,张麻子心中知道凭这小子定是难以将那药钱讨还,只是想着让小豆子去膈应一下周七,出一口气罢了。
当日,屠户周七看到这个瘦弱少年来替张麻子讨要药钱,心知张麻子所想,心中自是有气,本想着吓唬两下,给上几分颜色,令这少年知难而退。
不想这少年虽是惶恐无助,那眼神中却也透出一股誓不甘休的气势,加之虽然年龄不大,却身子灵活,令周七出手落空,那心中的气恼便更盛,仿佛已经感知到了那不远处,躲在药铺里的张麻子隔岸观火的取笑姿态,心中的怒气便一时冒起,难以压制。
“你这小子,实在是讨死。”
屠户周七大喝一声,三两步奔至小豆子近前,抬手一掌打去,这次小豆子有了准备,侧身躲避,但仍被周七手掌扫中,脸上留下了几道划痕。
周七身子肥胖,动作却很麻利,知道少年身子灵活,见其侧身,立即挥动另一只手掌打去。
这一次,小豆子却没躲过,实实地被那一巴掌打在左脸上,脚下站立不稳,一个歪斜,倒在地上,立即一手撑地,稳住身子,站立起来。那手中仍是死死握着那把剔骨刀。
“我刀没有脱手,你总该说话算数,把那药钱给了吧?”小豆子侧头朝地上吐了一口血沫子,大声说道。
周七脸上肥肉连连抖动,心想:“这小子倒是死硬的紧,愣是硬挺着,不跪地求饶,真是折了自己的脸面。”
心里怒气勃发,猛地冲上一步,不等小豆子躲避,一手已然抓住小豆子后背衣服,另一只手抓住小豆子的腰间裤带,大吼一声,将小豆子一个瘦弱的身子高举过头顶。
旁观众人俱是一阵惊呼,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俱都悬起了一颗心,却仍是无人敢上前拦阻这屠户,只有几个声音站在一旁劝阻,被淹没在嘈杂的人声中。
那躲在药铺里的张麻子和自家伙计俱都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一切。
那小伙计两眼盯着外面,轻声道:“掌柜的,咱本想着看场热闹,却没想到这小子如此死硬,这不会闹出人命吧?”
“现在想拦也是拦不住了,闹出人命倒不至于,这周七胆子再大,也不想平白惹上人命官司。”张麻子脸上也显出紧张之色,口中叨念道。
周七两手高举着小豆子,口中大声道:“喊一声爷爷饶命,我便放你下来。”
小豆子仰面向天,仿佛并没有听到周七的声音,吭也不吭一声。
围观者中有人喊道:“何必为难一个小孩子,放他下来吧。”
小豆子的硬气与围观者中的异声令屠户周七心中更恼,他面露凶光,眼睛扫向围观众人,围观一众立时噤声。
周七扫视一周,忽地嘶吼着说道:“小子,你现在讨个饶,我便放你下来。若不然,今日便将你直摔到那张麻子的药铺里去。”
小豆子忽地大喊道:“你还了他药钱,我给你磕头。”声音刺耳,竟没有半分惧色。
“好,算你小子够硬,今日我倒要看看,是你小子骨头硬,还是这地上的石头硬。”口中说着,大吼一声,在一众惊呼声中,将那小豆子的身子直抛出去。
便在抛出小豆子的一瞬,周七只觉眼前一花,一个身影闪过。再定睛看时,一个高瘦如竹竿样的黑衣汉子两手接住小豆子,顺势俯身让小豆子站在地上,其人则站在小豆子身边。
(三)
小豆子安然无恙站在地上,脸上并没有多少惊恐之色,仍是两眼死盯着屠户周七,对身边的救命之人反倒并不在意。
旁观人众见小豆子被这高瘦汉子救下,都是长出了一口大气,更有几人难以抑制地鼓起掌来,待见屠户周七恶狠狠地目光瞪视过来,方才心中一惊,收住了拍掌的两手。
“这位兄弟是何方人物,要管我周七的事情么?”
周七转头看着高瘦汉子,目光凶狠,怒声说道。
“哈哈,我不是什么人物,就是怕阁下把事情闹大,伤了这孩子,平白给自己惹下麻烦,实为不值。”
高瘦汉子轻捻着下颌处的一撮黑毛,咧嘴笑道。
周七眯着眼睛端详眼前这高瘦汉子。心知此前从未见过此人,显见这是个外乡过客。
这人身量高挑却不粗壮,腰背有些佝偻,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尖嘴猴腮,样貌猥琐,穿的衣服也已破旧不堪,如此样貌穿着,倒像是个走江湖的游医,卖野药的骗子,但思量能将空中的小豆子接下这一手,倒也有些能耐。
“嗨,你这外乡人,知道你周七爷的名号么,今天要管你周七爷的事情,你可仔细思量好了。”
周七想着给他两句狠话,吓一吓对方,看他如何应对。
“周七爷么,幸会,幸会。”高瘦汉子抱拳拱手,“您的名号不曾听过,不过与一个孩子如此较真儿,不是有损您周七爷的名号么?”
周七料不到这高瘦汉子竟丝毫不惧,仿佛全然没有将他周七放在眼中。
周七在这万德镇上一贯强横,今日在众人围观之下竟然接连被这外乡汉子与那少年轻视,心中愤怒可想而知。怒火上涌之下,脸上肥肉抖动,双拳紧攥,便想立时发作。
那高瘦汉子看在眼里,脸上显出笑意,忽地脚下使力,三两步便到了周七近前。
周七一愣,本能地举拳想打,那拳头尚未抬起,已经被这高瘦汉子一把握住,想使力挣脱,却如何也挣脱不开。
另一个拳头迎面朝高瘦汉子脸上打去,被那汉子另一只手迎上抓住,也是一时挣脱不开,心中大惊之下,脸上变色。
那高瘦汉子俯身凑到周七近前,低声对周七道:“周七爷,您且慢动怒,与一个孩子何必较真,不如就给我一个面子,将此事作罢,何必定要闹得大家都下不来台呢。”
周七心惊之下,知道这貌不惊人的汉子身上有些手段,自己挣脱不开此人的两手,若是真的动起手来,实不是此人的敌手,心里便有些发虚,嘴上却还硬撑。
“哼,我周七怕过谁,你若够狠,今日就拿了我性命去,便算作罢。”口中说着,忽地感觉脖颈之后有些疼痛,心中一惊。
正逢那汉子手上力道一松,便就势挣脱开两手,后退一步,忙伸左手去脖颈后抹了一把,举到眼前观看,见那手掌上有一抹血迹,心里大惊,暗道:“他何时在我身后动手伤了我,我怎地竟不知道,他是鬼怪么?”
高瘦汉子站在原地,看着周七,继续低声道:“周七爷方才将那孩子逼得太紧,那孩子手上有刀,刚才那一刀若是真真刺中,只怕现在阁下便难站在这里了。即便是个孩子,也不要轻易把刀给他,周七爷您也太托大了。”嘴里说着,抖动袄袖,抖出一把剔骨尖刀,正是周七给小豆子的那一把,“周七爷的刀子,还是还给周七爷,今后不要再轻易动刀动拳了,伤了谁都不好。”
周七看着这汉子犹如变戏法般的手段,心里更是吃惊,暗道:“原来是方才那小子欲用刀伤我,被这汉子将刀夺下。如此来说,此人还算救了我。”
如此想着,愣愣地接过自己的剔骨尖刀,却发觉刀刃已经被断去一截,断痕齐整,竟像是被利器从中斩断的一般。
高瘦汉子又抖了抖袄袖,掉出半截拇指宽的刀刃,歉声道:“莫怪莫怪,方才使得劲儿大了些,不小心弄断了周七爷的刀子。”
周七看在眼中,更是吃惊,此种手段只在传闻中听过,何曾想今日得见,不觉得两腿竟有些酸软了。
“周七爷给我个面子,莫再与这孩子为难,您欠的药钱也还了吧,他替父求医,也是一片孝心,不知周七爷可否给我这个面子?”
高瘦汉子口中说着,又去捻动他下颌的那一撮黑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