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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王府,已是深夜,安承权先是去中院给燕王请了安,爷孙俩在房里聊了一个多时辰后,安承权又转而去了西院,那是安明訾的住所。

两日后,午时,巡案所外,放出来七八个重伤的布衣百姓,被囚的这些日子,他们或多或少都受了刑,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掺杂,鲜红的血迹都变成了深黑色。

昔日负责修道的监军曹林下了狱,与之有关的几个官吏也纷纷革职查办,告示贴了满城,被贪下的几千两银子逐一发放回了佣工手中,因此事而受到身体伤害的百姓也各自得到了补偿。

安承权遵守承诺,将此事公平处理,哪怕其中牵连到了身边之人,还因此受到了不少阻碍和指责,他也没有包庇徇私,真正做到了赏罚分明。

深夜,北院书房里,安承权正处理着手里的公文。

上次争端,在安明枥重伤,安明玧被收回金虎营统帅一职、外加禁足半月的结果里落幕。

现在这王府里,燕王缠绵病榻,世子重伤未愈,三殿下禁足贬职,四殿下身残难行,四城诸事应接不暇,几个儿子不争气,燕王便让几个王孙接手,各自接了任务管理。

桌上一堆大事小事,安承权正翻看着,突然,一支长箭破风袭来,从敞开的窗口射入屋中,咻的一声深深嵌入一旁红漆屋柱中。

变故仅在一瞬之间,安承权猛然抬头,屋外冲进来两名侍卫,见主子无碍,其中一人快步走到那柱子前,伸手用力拔出长箭,箭羽之上,纤细的丝带绑着一卷半指长的白纸,侍卫小心取下,送到安承权手中。

纸张展开,娟秀的小字清楚写着:守正不阿者难得,请往城北湖心亭一见。

侍卫检查仔细检查了一番长箭,并未发现异处:“公子,要深查吗?”

“不用了。”

脑海里浮现出一个黑衣人的身形,安承权摆摆手,将手里的纸条送到烛火前点燃:“收拾一下,随我出府一趟。”

“是。”

侍卫领命,放下手里的箭矢,跟在他身后出了院门。

初夏的夜不冷不热,习习凉风扑在脸上十分舒爽,明朗的星空下,河岸边月色银白,建筑与人影交错,曼妙的柳枝轻荡,透出廊亭间淡淡的烛光,正好似流萤扑扇,如梦幻影。

此地人烟稀少,夜深时,几乎无人踏足,安承权带着两个侍卫驾马而来,临近碧湖时,看到了一个黑衣少年。

少年未遮面,是个俊俏公子,看身形与那夜的黑衣人相差无二,三人隔着距离下马,慢步上前。

走近后,黑衣少年微微颔首:“请随我来。”

看样子他身后另有其人。

安承权心有疑惑,却没问出口,只跟在他身后往湖心亭那边走去。

平日杳无人烟的湖心亭,今夜烛火通明。

走在通道上,隔着不远的距离,安承权看到那拂动的纱幔上,映照出一道修长的人影。

抱着好奇的心态,他走近凉亭,身后两个侍卫被黑衣少年拦下:“两位,请在外等候。”

侍卫恐有变故,正要上前,安承权抬手制止:“无妨,等着。”

“是。”侍卫后退几步。

黑衣少年也止了步伐,安承权见此,便只身跨进了凉亭。

手指撩开浅色纱幔,入目是一袭月白长衫,清瘦的背影挺拔,一头如瀑的长发披散至腿弯处,遮挡了整个腰身,头上未有发冠,只简单绑了根同色的发带,用玉簪在脑后挽了个简单的造型。

大约是听到了身后动静,那人转过身来,明黄的烛火下,柔和的光线打在那张脸上,恰如落日余晖出红霞,皎皎朗月载清风,眉如壁画,眼若星河,气胜小河流水,温文尔雅沁透心脾,让人不自主放松了警惕。

“王孙殿下,请坐。”

他开口,声音清浅,与他周身气质相符,一样的平和儒雅。

惊觉自己怔愣了片刻,安承权闻声回神,轻咳两声,不自主移开了视线。

凉亭中央置有一石桌,桌上摆放着一壶清茶。安承权迈步上前落座,宁绝亦随之坐下,斟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推送至他面前。

“此杯,宁某敬殿下,感激殿下明察秋毫,对曹监军一事公正裁决。”言罢,他仰头一饮而尽。

“都是潞城子民,身为燕王之孙,我理当为他们鸣冤昭雪。”

安承权端起茶杯,缓缓转动,却并未即刻饮下:“只是我不明,阁下凭何身份替他们谢我,那其中,莫非有你的亲属,亦或友人?”

宁绝摇头:“非亲非故。”

“那是为何?”

安承权面露疑色:“难道仅是出于怜悯?”

宁绝微微一笑,自然不可能说是为了考验他。

“尘世纷扰,总不乏忠肝义胆之士。”

他抬眼,诚挚道:“正如殿下,若非怀有仁善之心,也不会只因他人的只言片语,便不辞辛劳地去调查取证,宁可开罪小人,也要为无辜之人讨回公道。”

施仁布泽于百姓之人,才有资格成一方守护。

宁绝选他的最大理由,便是他相较于其他几人,尚且还存留着以百姓为先的那颗本心。

这话要是别人说出来,安承权肯定会觉得对方是在刻意恭维。

但眼前之人不一样,尽管是第一次见,从那双清澈明亮的瞳孔里,他能看到真诚与坦然,没有半分作假的痕迹,让人不信都不行。

笑意浮上脸颊,他轻抿了口茶,道:“尚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在下姓宁,单名一个绝字,断绝的绝。”

鲜少有人如此描述自己的名字,安承权略感诧异:“宁公子是潞城人?”

“不,我来自京都。”

宁绝并未隐瞒:“乃陛下钦定新科探花,现任六品奉直大夫。”

平地一声雷,安承权闻言大撼,眉头下意识皱起,眸光也多了几分警惕。

“京都的官员,来我潞城作甚?”

他的语气明显不善,宁绝笑了笑,依旧松弛:“怠职离京,自是奉命而行。”

奉命,所奉何人之命,不言而喻。

安承权紧握着手中的瓷杯,沉声道:“敢问宁大人,圣上意欲何为?”

两人对视,气氛有一瞬凝滞。

“余泗于牢中自裁一事,想必殿下已然知悉。”宁绝略微低头,语气平静如水:“私铸一案,涉事官员皆已伏法,然而,那些被贩卖至各处的器械,依旧是陛下的心头大患。”

安承权虽非当初负责收归武器之人,但对此事亦是心知肚明。

“如此说来,陛下是欲先拿潞州开刀,派你来兴师问罪?”他放下茶杯,周遭气氛愈发凝重。

面对这似有若无的威胁,宁绝缓缓摇头:“若为问罪,所寻之人绝非王孙殿下,想必你也是无权做主的。”

出谋划策者乃安明玧,决策之人是燕王,策划行动者为安明枥,安承权至多不过是个知情人罢了。

话虽难听,却也属实。

安承权:“既非问罪,那宁大人来此所为何事?”

“燕王与先帝情比金坚,陛下对叔父自也是尊崇有加,然,皇家毕竟有别于平民百姓,其下尚有文武百官、天下万民注视着,故而,即便陛下不在意,那堆积如山的奏折也定然会迫使他做出抉择。”

“潞州四城的兵马逾超太多,加之此番囤积器械的举动,已令京都官员惶惶不安,即便燕王无心他图,也难免遭世人猜疑,恐王爷生出不臣之心……”

简而言之,皇帝虽未在意,但其下臣子皆惧尔等谋反,故而不得不遣人前来查探实情。

言辞虽美,将自身撇清,但究竟是谁的主意,又有何盘算,唯有上方那位知晓。

安承权嗤笑:“宁大人说那么多,不止是想让我们感念君恩吧?”

当然不止。

宁绝眼梢微扬:“陛下所期望的,无非是国家安定,若人人都安之一隅,不生祸端,自然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所以,你来找我,是想要一个不挑起战争的承诺?”

他挑了挑眉:“那你可找错人了,且不说我祖父尚在,即便他日那王位易主,也只会是我二叔或是三叔,与我毫无关系,因此,我的话并无太大作用,也无法向皇帝做出任何承诺。”

即便他也不愿挑起战争,但此事并非他所能决定的,他的那两位叔父,一个比一个狠辣险恶,无论他们谁继承了王位,最终的结局,大概率都会是发兵上京。

一切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但是……

“倘若我能给予殿下这个作主的机会呢?”

宁绝执手,为他斟了半杯茶:“彼时,殿下能否为了潞州百姓,而选择成为一名忠良之臣?”

此话一出,着实令安承权心中一惊。

“所以,这便是圣上派遣宁大人暗访潞城的目的吗?”

那人,欲扶持他成为下一任嗣王?

“老王爷年事已高,有些事情不得不提早思虑。”

宁绝坦诚道:“陛下顾念亲情,而百官需要番邦安定,两方权衡之下,便想了个折中之法,只要下任嗣王能做到安分守己,此局便可迎刃而解……”

若能避免兵戎相见,自然比战火纷飞要更为妥当。

只是,皇帝真的有那么好心吗?

安承权不相信,问道:“想必圣上的条件,不止一句虚妄的承诺吧?”

承诺这一事物,因人而异。

有些人乃君子,会为一个承诺坚守一生,而另一些人,则转眼便抛诸脑后,所谓承诺,不过是信口胡诌罢了。

与聪明人对话,直白又有些费脑子。

宁绝颔首,笑道:“那当然是不止的,除此之外,陛下还需要切实的诚意。”

“若此事可成,陛下希望,除潞城以外,历、遂、滨三城能施行共治,不论文臣武将,皆由京都与潞城共同派遣,官职等同,不分上下,此外,四城兵马还需削减七分,仅留藩王承袭后应得之数,且日后不得再私自招募兵马……”

这是一场光明正大的削藩之论。

三座城池皆被一分为二,手下兵马仅留三成以保属地安宁,这无疑是自断臂膀,若真如此行事,那不论是他,还是往后的子孙后代,都只能做那俎上之肉,就算刀架到了脖子上,也没有半点反抗的能力。

安承权虽无谋逆之心,却也不想任人宰割,若那位置上是个明君,这权交出去也并无不可,但若是对方居心叵测呢?

那他岂不是自己把头送到了刽子手的刀下?

“圣上要的太多,在下只怕给不起。”

他摇头道:“他恐藩王谋反,我亦怕他出尔反尔,倘若日后他再借口削藩,或是随便寻个罪名要取我性命,没了兵权护身,潞城孤立无援,那时我岂不是只能坐以待毙?”

这样的王位,拿到手又能坐多久,只怕最后狡兔死,走狗烹……

“陛下金口玉言,既已应承,必当践行。”

宁绝整了整衣袖,面色平静道:“王孙殿下不妨深思熟虑一番,与我等合作,尚有一线生机,若执意拒绝,只怕当下这场夺位之争,你便难以存活。”

安承权微微一笑:“在下不才,虽势单力薄,难及三位叔父,却也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最起码自保无虞。”

“只是,你的杀父之仇就报不了了,对吧?”

平和的气氛因这一句话而凝固,耳畔虫鸣无声。

安承权脸色骤变,目光瞬间凌厉,冷冷地盯着宁绝,语气森寒:“宁大人调查的可真仔细,连这些陈年旧事都翻出来了。”

他眼里的杀意不加掩盖,赤裸裸的像抛了光的锋刃。

然而,宁绝并没有在意他的变脸,只轻笑着摇头:“并非我刻意探查,只是前两日,你那两位叔父斗殴之时,我恰好在场,故而从他们嘴里听了三言两语罢了。”

彼时他们打得热闹,不自觉就吐露了几句真相。

安承权满目怀疑,自是不会信他,不过考虑到他的身份,他还是强压下了跳动的青筋,尽可能平复声音。

“宁大人既已见过两位叔父,那对他们的为人应当也有了几分了解,你如此坦诚,难道就不怕,我出了这亭子就去他们面前卖了你?”

若是他们知道宁绝的身份和目的,只怕会连起手来活撕了他。

“你会吗?”

宁绝反问,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目光看向拂动的纱幔:“我觉得你不会,我既有胆量亲自来此与殿下见面,自然也不惧身份暴露。”

他做事前一向会先考虑后果,一旦此事谈不拢,外面的天乾和闻卿竹,定不会让安承权安然走出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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