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儿的尸体被小厮打捞上来,放在一床草席上,浑身脏污,额头那淤紫肿胀的伤,已然泡得发白,腐皮外露,看上去格外显目,也格外凄凉。
人一死,别苑便炸开了锅,流言蜚语四起。
有人说,王爷夜里审讯的时候,巧儿因和盘托出顾少夫人所做的种种恶事,被顾少夫人得知,又是羞辱又是打骂……
这丫头一时想不开,投水自尽了。
也有传顾少夫人怕恶行败露,暗中派人灭口。
巧儿一死,罪行便死无对证了……
人们总是更愿意相信阴谋。
小厮丫头等下人怜悯巧儿,对薛月盈唾弃不已。
那些文人士子,饱学清流之辈,诗也不斗了,个个义愤填膺,痛斥顾少夫人蛇蝎心肠、草菅人命。
反倒是薛月盈夜里私会魏王的事情,因端王当场封口,竟没有大肆传开……
薛绥收拾好心情,去找薛月沉商议,为巧儿置棺起坟。
“别苑里有众多文人士子都在,此举对王妃和王爷的声誉,大有助益。”
薛月沉思忖一下,点点头:“这事我来做主,妥善安葬,让她入土为安……”
薛绥道:“咱们与薛四同出一门,都是薛家的女儿,她作恶,惹来的因果业障,怕是也连累咱们。普济寺离这儿不远,不如请寺里的高僧来,给巧儿做一场法事,超度她的亡魂,也算是积些阴德,保咱们薛家顺遂。”
说着,她让小昭掏银子,
“巧儿的死也算是受我连累,我应当尽一份心意。”
“哪里能让妹妹出钱?”薛月盈推回去,幽幽一叹,“说来是我们薛家人,亏待了她。正该由姐姐来张罗……”
薛月沉立刻派人上山去请高僧。
说完又拉薛绥坐下,让翡翠将张婆子送来的那张帕子,用托盘呈上来。
“妹妹,张婆子从雨夜里捡了帕子来,说三道四。姐姐没有信她,当即将人押入了柴房里。只是这帕子脏了,便没有即刻交还给妹妹……”
薛绥明知她这么做,不全然是为了帮自己,也是为了维护家族颜面,但仍是满面感激地看着她。
“此事幸得姐姐周全,不然,我便有一万张嘴,也洗不清嫌疑了……”
薛月沉笑着握住薛绥的手,温声道:“傻妹妹,你我身上流着一样的血,便是一根藤上的瓜,自当相互帮衬。”
又叹一声,“可惜四妹妹想不开,偏要走那糊涂路。唉,也不知她眼下困局,要如何化解才好。父亲和祖母得了消息,怕不是要被她气坏身子。”
薛绥道:“你我只能为她多积阴德了。”
薛月沉点点头,“这帕子我差人洗净熨平了,六妹妹带回去吧。”
薛绥轻声谢过她,微笑转头,找翡翠要来一把剪刀,当着薛月沉的面,将帕子剪烂。
“六妹妹!”薛月沉失声,惊诧地问:“你这是做什么?好好的帕子,你剪它作甚?”
薛绥抬眸,“这并蒂莲开得再好,根茎也是扎在污泥里的。”
她将剪成碎片的帕子放回托盘。
“沾了晦气,便不要了吧。劳烦翡翠姑姑,替我处理掉。”
薛月沉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随你心意吧。”
-
山上很快便来人了。
同普济寺的僧人一同前来的,还有文嘉公主。
文嘉公主牵着五岁大的女儿,那小女孩乖巧地躲在母亲身后,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奇地张望着。
她长得像文嘉,这是喜事。
薛绥微笑着迎上去,“公主近来可安好?”
文嘉点头,看向薛绥的脸,眉头一蹙,“夫人清减了些。”
薛绥道:“公主也瘦了。”
二人相顾,皆是一声苦笑。
薛绥将李扶音让到屋里,吩咐人奉上新鲜的茶点。
“公主在山上住得如何?那无赖有没有再来骚扰你?”
谈及驸马范秉,文嘉心头便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
她让如意把女儿带到外间玩耍,低头饮一口茶,才徐徐一叹。
“他便是那阴魂不散的恶狗,知道我在这里,怎么会不来呢?不过,普济寺到底是佛门清修之地,他也没那么放肆,无非是在门外胡搅蛮缠,骂几句难听的话,倒也不敢再对我动手。”
“畜生!”
薛绥难得骂人。
文嘉一怔,似乎察觉到什么。
“我瞧夫人神色恹恹,莫不是碰上什么烦心事?”
薛绥搓了搓额头,“没什么大事,我这两日不适应山中气候,身子有些不爽利。”
文嘉知她不想多说,只好宽慰:“夫人务必珍视自己,多加保重。”
“谢公主挂怀。”薛绥故作轻松,勉强挤出一丝微笑。
小昭却看出来了,她因巧儿的事很是伤心难过,连带对范秉也是恨之入骨,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于是,刚把沏好的茶往案上一放,一脸义愤填膺。
“姑娘,不如交给我?找个机会,宰了他!”
薛绥连忙瞪了小昭一眼,而后笑着对文嘉公主道:“这丫头,就是心直口快,平日里被我惯坏了,爱说些胡话,公主莫要见怪。”
文嘉公主眼圈微微一红:“若是真有天雷降下,将他劈死,或是老天开眼,收了他去,那不仅是我们母女的幸事,也是为民除害了。”
薛绥和小昭对视一眼。
“老天会开眼的。”
“恶人自有恶人收,公主且等着看吧。”
上次范秉和平乐公主的事,为顾全皇室的颜面,最后以文嘉公主上普济寺清修,平乐公主旧疾复发,闭府静养而终结,竟是让范秉这个烂人侥幸逃脱。
但范家本就不是什么高门大户,这个驸马在皇帝面前本就没什么体面……
即使范秉“遭了报应”,也不会有人追究。
说不定皇帝还能长舒一口气。
但他要死,也要死得有些价值,不能轻易浪费一条人命。
文嘉来别苑,薛月沉殷勤的款待了她。
晌午,在远离荷塘的听雨轩摆膳,说起文嘉和驸马范秉的事,薛月沉唏嘘片刻,便问文嘉何时回京。
文嘉摇摇头,只道:“在这山中住久了,竟习惯这清净的日子,反倒不太适应那尘世的喧嚣了。”
薛绥看她一眼。
心下忖道,等驸马遭了恶报,那尘世于她,便有了安宁日子……
-
当日上午,太子李肇要启程返京。
临行前,他没有找薛绥,却刻意关照诗会彩头之事。
因那些文人士子唾弃薛月盈,薛绥在诗会上挖苦她的那首诗,竟被奉为奇篇妙笔。
荷池命案后,斗诗中断,又有太子开口,当即有赵鸿为首的文人士子,上前表态,认为诗会的彩头,应当归平安夫人。
李肇嘴角上扬,“恭喜夫人。”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她二人身上。
对薛绥,多多少少含了些复杂的情绪。
一个女子作首骂人的诗,竟得太子看重,不知该嫉妒还是该艳羡。
也有人是真心佩服,比如赵鸿。
他率先拱手祝贺,“夫人才思敏捷,某等甚是钦佩。”
“不过是机缘巧合,恰逢其时罢了。班门弄斧,让大家见笑了。”
薛绥对众人一一谢过,反复没有看见李肇越蹙越紧的眉头,行礼一圈才回来,看着手负身后,风度翩翩的太子爷,露出一个落落大方的微笑。
“谢太子赏识。”
她上前,双手奉过扇子。
凿工精巧,镂金扇柄,杏黄扇面,是不可多得的佳品。
值钱!
值不少钱。
仿佛看到她贪财的目光,李肇一侧唇角不由自主地扬起。
却在看到李桓和薛月沉走过来时,眼神一冷,板起脸。
“无须客气,这是平安夫人该得的。”
二人目光交汇,又默契地错开。
李肇不再与人寒暄,翻身上马,“驾”的一声,扬长而去。等马蹄在夏日的暖阳里渐行渐远,那眉目才露出一丝笑意。
李桓是午后才和一众文人士子一起离开别苑的。
众才子感念端王和端王妃仁善,对一个投水自尽的丫头,也有那样悲悯关切的心肠,于是又写诗作赋将他们夸赞一番。
薛月沉因着此事,博得了一个好名声,心中自是欢喜。
于是,她没有同李桓上路,而是领着薛绥一起,把巧儿的后事安排妥当,这才准备返程。
当然,那些都是后话了。
此刻的上京城里,已然是波谲云诡,风暴已在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