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济寺的夜,向来多雨。
文嘉早早便抱着女儿,蜷缩在禅房的床榻上,睡下了。
禅院的檐马在夜风中晃荡,发出清脆的叮咚声,将门外范秉的咆哮也送了进来。
“我要见公主!你算什么东西,给我滚开!”
“滚开——”
“老子可是公主的驸马,当朝的驸马爷范秉!你个秃驴,是不是活腻了!”
“找死吗?”
今儿天未亮透,范秉便寻到了普济里来纠缠。
在晨课钟声里跪求原谅,哭得声泪俱下。
说自己和平乐绝对没有私情,那天在端王府的事儿,是被人陷害的……
在旁人眼里,范驸马在公主面前卑微至极。
从清晨跪到晌午,一直到烈日高悬,见文嘉依旧不为所动,他耐心便消磨殆尽,跪不住了,说了一些尖酸刻薄的话,灰溜溜下了山。
夜幕刚落,普济寺的小僧正要关上寺门,他却拎着酒坛,大摇大摆地闯了进来。
这时候,香客都已散去,寺里僧众都是修行之人,轻易不会动手,范秉借着几分酒意,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肆意撒泼。
一哭二闹三上吊,他比之泼妇尤胜。
文嘉捂着女儿的耳朵,将一个绣着七宝璎珞的护身符,轻轻放在女儿紧紧攥着的小手里,而后缓缓坐起身来。
砰——
范秉便一脚踹开了禅房。
文嘉的眼神,在巨响声里瞬间冷凝。
“别吵着女儿。”她轻声说着,整了整素白的裙裾,为女儿掖好被角,这才走过去,对着门外两个不知所措的小僧,微微躬身行礼。
“劳烦小师父了,你们先去歇息吧,我同他说几句话。”
清官都难断家务事,何况是公主和驸马的纠葛?
两个小僧双手合十行礼,看了范秉一眼,这才退了下去。
“施主有事,便招呼我们。”
范秉满脸怒容,甩了甩肩头的雨水,“哐当”一声,将酒坛摔在地上,抬脚就要往屋里迈。
“让妞妞好生睡觉不行吗?范秉,这是佛门重地!”
文嘉挡在门口。
烛光映照着她清瘦的面庞。
案头抄到一半的《法华经》,被灯光照得煞白。
五岁的妞妞,蜷缩在禅房的蒲草床上,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她的小手紧紧攥着被角,连同母亲给的护身符,一起握在掌心,脊背止不住地颤抖,却始终没有睁开眼睛。
她是醒着的。
在父亲的暴力阴影下,这个过早懂事的孩子,学会了用装睡来保护自己。
“我们出去说。”文嘉轻声道。
范秉哼声,摇摇晃晃地走近,伸手在她脸上捏了一把,嗤笑一声,转身走了出去。
文嘉看着他歪歪斜斜的背影,又回头看了看女儿睁开的眼睛,对视一眼,安慰的一笑,这才迈出门槛,缓缓将门合上。
“我有多少家底,你最清楚不过。”文嘉走到廊下,声音平静得如同这雨夜的禅院。
“这些年,我的嫁妆都被你挥霍一空。你一开口就要十一万两,我上哪儿去给你弄这么多钱?”
范秉坐在廊下,后背靠着圆木柱子,双眼通红,满是醉意。
“你可是公主!你不会进宫去求皇上吗?一个公主就这点本事?早知道你这么窝囊,老子当初就不娶你了!”
文嘉笑,“不是每个公主都像平乐。你当初是怎么娶到我的,你心里不清楚吗?”
一听这话,范秉像被人戳了肺管子。
他看出了文嘉的鄙视和不屑。
那是当朝公主天生的,高高在上的,他一辈子企及不到的尊贵。
“贱人!你别跟老子废话,拿钱来——”
范秉伸手,一把揪住文嘉的衣角,用力拉扯,那疯狂的模样,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整个撕碎,才能填补自己的自卑。
文嘉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多年养成的恐惧,早已深入骨髓。
她落下眼泪,声音飘忽得近乎绝望。
“我私库的钥匙,早被你拿走了。我还剩什么?我什么都没有了,你为什么还要逼我?”
“你撒谎!”范秉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将她的头往柱子上撞去。
“你肯定藏了私房钱!哪有公主这么穷的?说出去谁信!交出来,快给老子交出来!”
文嘉哀叫一声,痛呼道:“我是真的没有了!就算我去求父皇,他也不会拿这么多钱给我……”
见范秉不信,她抽泣着说道:“原本我还有一支母妃给我的玉叶金蝉簪,能值不少银子,可年节时被平乐瞧上,硬生生拿走了……”
范秉哼声,“别拿平乐公主来压我!实话告诉你,今天不拿出钱来,老子活不成,也要拉你陪葬!!”
他双眼圆睁,面目狰狞,近乎癫狂般施暴,喉中爆出兽鸣一般的辱骂。
细密的雨丝织成一片银白的帘幕,将古刹笼罩在一片凄迷之中。
血线沿着眉心滑落下来,文嘉忽然低笑出声。
“你有种打死我啊!打死我,你便什么都没有了。”
她突然用力一挣,将范秉推得踉跄后退。
她缓缓走近范秉,柔荑轻轻覆上他暴起青筋的手背,趁着他还没反应过来,“啪”的一声,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一个耳光结结实实。
“你整日花天酒地,游手好闲,只会欺负妇孺,算什么好汉?不是缺钱吗?平乐曾向我炫耀过,她在西山的别院里,打造了一间流泉飞瀑的密室,莫说金银数不过来,哪一样珠宝不是堆积如山?她要什么有什么,有本事你去拿啊!”
雨水打湿了她猩红的眼尾。
她偏头望向雨幕。
菩提树上,有一道利刃的光芒在夜雨里闪过——那是摇光埋伏的暗卫。
“敢骗我,老子饶不了你!”
范秉啐了一口,抹了抹嘴角,骂骂咧咧地走了。
文嘉等他的身影消失在雨幕里,这才冲进雨中,对着天际行了一礼,而后双手合十,缓缓朝着佛堂的方向跪了下来,以头叩地,一连三拜。
“阿娘……”
不知何时,小小的妞妞走了过来。
小姑娘没打伞,头发湿漉漉的,满脸都是泪痕。
“娘……”
那一声稚嫩的呼唤,撕裂了文嘉最后的坚强。
她爬起来,一把将女儿紧紧搂在怀里。
雨水冲刷着她脸上的血污,她又哭又笑。
“就快解脱了,妞妞,我们就快要熬过去了。”
她将女儿抱到檐下,轻轻翻开妞妞手心的护身符,露出衬布里的偈语。
“众生度尽,方证菩提。”
这是净空法师的点化,也是薛六姑娘给她的信物。
“妞妞,我们会解脱的,有人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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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早朝刚散,几位天子近臣便齐聚在御书房,商讨西境军备与西兹国的异动,以及端王革新刑律和整治贪腐以来的朝堂局势,各抒己见。
崇昭帝半靠在榻上,神色倦怠,不时揉着眉心。
“西境军饷,已经耗去了国库的三成。若是真的开战,后续的补给需求只会与日俱增,朕就算倾尽天下财力,刮尽民脂,也填不了这个无底洞。依朕看,金部司的案子,不仅要查下去,还要严查、深查,往死里查……”
他的目光扫视着众人,最后落在李桓身上。
“不仅户部要查,兵部、吏部、刑部、御史台、鸿胪寺、太仆寺等一应衙门,也统统都要查!这满朝的蛀虫,不论官职高低、权势大小,吃下去的,都要给朕吐出来!”
李桓拱手领命,“是,儿臣遵旨。”
几位大臣面面相觑,皆是神色凝重。
崇昭帝看着他们,将茶盏重重地搁在龙纹案上。
“就这么办吧。朝堂事务,诸位爱卿多费些心思。今日朕还有私事要处理,众卿先退下吧。”
陆驸马已经在紫辰殿外候了两个时辰。
许多人都看到了。
皇帝迟迟不召见,显然是在为公主出气。
众人心下不免叹息。
可惜了一代才俊,琼林宴上打马游街的状元郎,一朝成为皇家驸马,不仅断了仕途,还陷入夫妻不和的困局。
今日,李肇也在御房书里。
他是太子,尚未理政,但可以学习理政。
不过,往常他是很少露面的,今儿却恭立一旁,从头听到尾。
众臣退下后,他和李桓向崇昭帝行礼,又被皇帝叮嘱了几句,这才退了出来。
李桓正要向他告别,李肇却先一步走近。
“皇兄。”
他笑着打招呼,袖口上的蟠龙绣纹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来者不善。
李桓客气地行礼,“太子殿下。”
李肇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与他并肩而行。
李桓却不敢僭越,不着痕迹地落后一步,保持一个身位的距离,恰到好处地表现出谦逊、恭谨。
“不知太子屈尊相就,有何要事?”
“皇兄这般拘礼,倒显得生分了。”
那日在端王别院“把酒共欢”后,两人表面上亲昵了不少。
至少在人前,是一副兄友弟恭的和睦景象。
李肇很不见外,单刀直入,“别苑搜出的西兹玉珏,你可调查出眉目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像李肇的为人。
李桓松了一口气,面上仍带着温润笑意。
“不瞒太子,我们都被蒙骗了,那玉珏是假的。”
“哦?是假的?”李肇挑了挑眉,“魏王如何说?顾少夫人又如何说?”他似笑非笑,“玉珏即便是个赝品,也该有一个生它的娘吧?”
李桓道:“魏王矢口否认,顾少夫人更是坚称冤枉。一个是堂堂亲王,一个是后宅妇人,哪来的动机和胆量与西兹勾结?依为兄愚见,这二人是被人陷害。通奸是真,通敌是假。”
李肇微微点头,若有所思。
李桓又压低声音,“幕后黑手布局精巧,挑起各方争斗,从中渔利,心肠实在歹毒。”
李肇眼尾一勾,若有所思的看他一眼,眼神含笑。
“方才听进奏官提及,西兹与旧陵沼有秘密往来,正巧皇兄的左翊卫在查此事,依我看,这局恐怕是冲着皇兄来的,你可要小心。”
李桓口头称谢,心下却是巨震。
那个神秘出现又消失的“旧陵沼诏使”,的确让他疑虑重重。
他怀疑这里头有一个连环圈套,或是藏着一个巨大的阴谋。
否则,一个诏使来上京酒楼四处招摇,怎么又会突然消失不见?
两人各怀鬼胎,一面走,一面笑着说话。
陆佑安静静地站在一旁,见他们过来,恭敬地行礼。
李肇挑了挑眉,还了一礼,一言不发。
李桓则是和颜悦色,“驸马久候了。”
说完又语重心长,“父皇最疼平乐,你们夫妻不和,父皇也忧心忡忡。你多担待她些,她的小性子,该让就让,该告状也别憋着,可不能太惯着她。”
陆佑安低头应是,没有多说什么,王承喜便出来传唤。
“驸马爷,请吧,陛下请您里边说话。”
陆佑安微微欠身:“是。”
他先向两位皇子颔首示意,这才转身进了御书房。
“微臣陆佑安,见过陛下。”
崇昭帝半靠在榻上,后背贴着一个软垫,露出满脸的疲态,咳嗽几声,王承喜赶紧递上帕子。
“驸马。”崇昭帝抬手轻拭嘴角,不无冷漠地道:“你今日专程入宫,可是为平乐的事?”
陆佑安低头拱手,“正是。”
崇昭帝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几分。
“平乐打小被朕和她母妃宠惯坏了,行事多有不妥,但她对你的心意,是不容置疑的。你们还有一双儿女,乖巧懂事,夫妻间有矛盾,相互包容便是。”
“陛下。”陆佑安突然撩起袍角,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臣是来请旨和离的,请陛下恩准。”
崇昭帝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说什么?你要和公主和离?”
陆佑安挺直脊背,掷地有声地道:“请陛下恩准臣与公主和离。臣愿奔赴西疆,筑垒戍边,固疆宁土,以毕生忠义报效朝廷,从此不再踏入上京一步。”
“放肆!”崇昭帝一拍御案,大声呵斥,随后又咳嗽起来。
这一声怒喝,让刚走出不远的李肇和李桓都停住了脚步。
茶盏的碎裂声,惊得檐下的云雀扑棱棱飞起。
两人对视一眼,虽不知屋里发生了什么,但从这动静来看,皇帝是真的动怒了,而且,是因为平乐。
李肇看了李桓一眼,似笑非笑地说:“可惜了。”
李桓眉头一皱,落后半步垂手而立,目光落在李肇新换的犀角蹀躞带上。
“驸马向来与世无争,父皇就算恼他,也无非斥责几句……倒是太子殿下,别管为兄多嘴,手底下的人,行事也张扬了些,尤其是左右卫率,在京城肆意盘查,惊扰百姓,惹朝野非议。若哪日父皇追究下来,为兄也不好为你遮掩……”
“多谢皇兄提点。”
李肇笑着谢过,与他拱手作别。
一路回到东宫,脸上的笑容才收敛起来,取而代之的是彻骨的冷冽。
“告诉那个西兹大祭司,他女儿,是死在平乐手上。”
暗室里站着的人,是夜枭。
每次夜枭现身,东宫必有大事发生。
关涯和元苍等侍卫都守在外面。
夜枭领命离去后,梅如晦才得令走了进来。
“殿下,西兹人动作频繁,恐怕要掀起一波朝堂风浪。这个节骨眼儿上,您何苦给自己招来麻烦?”
李肇轻轻一笑,眼底泛起奇异的光。
这时,窗外忽有白影掠过。
李肇快步走过去,猛地推开窗户。
一只漂亮的白鸽俯冲进来,轻盈地停在他的手臂上。
李肇微微掀起唇角,抚它羽毛,“你倒是乖巧。”
白鸽低头啄他,李肇取下它爪间的信筒。
信纸上烙着旧陵沼的印记。
一个背着刀的小骷髅头,原本是死亡的象征,可李肇端详片刻,竟鬼使神差地觉得,它长得格外可爱。
“鱼儿咬饵了。”
他笑着转头,回答梅如晦方才的询问。
“她摆了一出好戏,孤不看可惜。”
梅如晦头痛。
这个“她”是谁,显而易见。
可是那个她,还有眼前的这个他,两个疯子凑一堆,不是要瞎胡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