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凤鸣起身告辞,陈简守在宋扶家门外,见徐凤鸣出来,喊了徐凤鸣一声:“徐大哥。”
徐凤鸣听见喊声,抬眸看来,陈简说:“我送你回去。”
徐凤鸣:“不用,我自己回去就行。”
“现在下着雪,我也没什么事,”陈简说:“就当是跟徐大哥叙旧了。”
徐凤鸣听他这么说,便没有说话了。
两人各自撑着一把伞,二人一前一后,离开了宋扶居住的小巷。
“陈简,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还好吗?”两人拐出小巷,走到大街上。
大街上修缮好的房屋里已经住了人,能隐约看见窗棂处透出来的光。
“还好,”陈简说:“大哥,你呢?你这些年去哪里了?赵大哥四处找你,我们也打听过你的消息,可就是没有半点你的消息,我们都以为你……”
“我……机缘巧合之下遇见一个隐世的高人,”徐凤鸣说:“于是跟着他在山上住了几年,一直没下山。”
陈简:“难怪,我们怎么都找不到你。”
徐凤鸣:“说说你吧,你这些年都在做什么?”
当年安阳城被破后,管少卿跟一众学生被埋在了安阳城的废墟下。
城破之前,管少卿将陈简以及一些老弱病残藏进了一户人家的地窖下。
幸好,当时进城的军队虽然打家劫舍,但是他们主要的目的地是洛阳,于是并没有彻底搜查城内,只是抢了东西就跑了。
陈简当时是被捆着的,城破了好几天他才被解开,他带着那些小孩和老人爬出地窖便看见了随处可见的尸体和倒塌的房屋。
他带着那几十个人,收拢了城内活着的百姓。他们也找不到地方去,于是便把城里所有的地方清查了一番,把能吃的能用的全部都找出来,然后靠着那点所剩无几的余粮度日。
粮食不多,他就分工合作,让女人挖能吃的野菜,自己带着男人们进山打猎。
一两百个人,竟然在他的领导下撑了半年。
再后来宋扶回来了,宋扶便带着陈简和这一两百人开始周转于各国做生意。
不得不说管少卿跟姜黎当初制定的经商计划确实可行,短短几年时间,长春阁便开遍了各国。
这些年陈简就跟着宋扶在各国之间东奔西跑,直到后来宋扶要重建安阳,他才跟着宋扶回来安阳城。
徐凤鸣侧头去看陈简,几年不见,陈简长大了,身上再也没有亡国之君的影子了,人也更加的沉稳。
这些年他身上发生的事太多了,先是亡国之灾,后面又是一路的逃亡。最后好不容易在安阳稳定下来,又遭遇了那场大战。
经过这么多的磋磨,反而让这个命运多舛的陈王浴火重生,彻底蜕变了。
如果说以前的陈简性格沉稳、内敛、沉着、冷静,说话做事自成体系,不卑不亢,却总是给人一种孩子穿了大人衣服的不匹配感,总给人一种少年老成的感觉。
特别是来了安阳读书那几年,不知道是受了徐凤鸣等人的影响,还是他太想证明自己,给彼时在安阳城的陈国百姓做点什么。
导致他的性格有着姜黎的沉着和冷静,又带着徐凤鸣那种无论对谁都保持着淡淡的疏离感,又有点宋扶的不苟言笑。
他什么都学了一点,像姜黎、像徐凤鸣、又像宋扶,最后就导致了他完全不像自己,更是完全失去了少年独有的意气风发。
然而这一次的相遇,让徐凤鸣发觉他又不一样了。
他似乎将姜黎的沉着,徐凤鸣的疏离,以及宋扶的不苟言笑融会贯通。并且经过无数次的打磨淬炼,去其糟粕取其精华,淬炼出了一个全新的陈简。
他找到了自己,也成为了自己,他不像任何一个人,只像他自己,也只是他自己。
这个陈简气质温和,进退有度,言谈举止大方得体,而且满腹经纶、才华过人。
宋师兄真的把他教得很好,徐凤鸣看着走在自己旁边,不急不徐讲述往事的陈简,心想。
雪花簌簌,两人穿过长街,在雪地上留下四排脚印。
不知不觉走到了城郊,陈简将徐凤鸣送到徐府前,便停下了脚步:“大哥,到了,我便不进去打扰了。”
徐凤鸣这才想明白陈简叙旧是假,送自己回来才是真的:“是师兄命令你送我回来的?”
“老师说大哥现在身份特殊,”陈简笑道:“所以让我必须要保护好大哥。”
徐凤鸣:“……”
陈简:“徐大哥,若是没什么事,那我就先回去了。”
徐凤鸣没有强留他,点了点头。陈简走出去几步,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倏地停住脚,他回过头来,看着徐凤鸣,笑道:“徐大哥,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眼前的困境或许会让大哥迷茫,但我相信,大哥不会一直止步不前。”
徐凤鸣:“……”
陈简手持一把油纸伞,站在白雪飘扬的雪地里,微微侧身,神情恬静:“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黑白之间还有万般深深浅浅、模糊不清的颜色,是非之内还有许多挣扎反复的似是而非。
有些事情,也并不一定非要在对错之间寻找一个必须的答案。何况,在同一件事情上,不同的人会站在不同的角度看待问题,所以会做出不同的选择。
这并不代表,其中一方就一定是错的。
但不可否定的是大部分人,首先考虑的都是自己的利益。
人性本来就是复杂多变的,真挚与虚伪形影不离,高尚与卑劣难舍难分。但即使是邪恶,也总会蕴藏着一些善良,不是吗?”
徐凤鸣有一瞬间的错愕,似乎没想到,陈简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然而他不得不承认,陈简说的是对的:“是,你说得对。”
陈简观察着徐凤鸣的神情,知道他是听进去自己的话了:“其实,感情也不一定非要为了大义让路。只要最后能殊途同归,我想过程是怎么样的,其实并没有多大关系。”
徐凤鸣:“……”
感情也不一定非要为了大义让路……
陈简目光清澈,眸子里映着淡淡的雪光,嘴角挂着一抹温和从容的笑,没再说话,转身走了。
徐凤鸣伫立在门口久久没动,脑子里一直回响着陈简那句——感情也不一定非要为了大义让路……
直到陈简的身影消失在这漫漫大雪里,他都还静静地矗立在原地。
赵宁打开大门,去接徐凤鸣手中的油纸伞,一伸手,就摸到徐凤鸣冰凉的手指。
他接过油纸伞,小心翼翼将徐凤鸣冰凉的手握在手心。
徐凤鸣猛地回过神来,他还有些不在状态,目光游离地看着赵宁。
他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在这外面站了很久了。
晚上,徐凤鸣终于去找了姜冕。
这是自离开楚国后,他第一次跟姜冕就楚国和他目前的形势谈话。
他跟赵宁去找姜冕时,姜冕正在逗猫,郑琰不知道去哪里了。
姜冕见他二人来了,忙将他二人迎了进来。
徐凤鸣没有跟姜冕兜圈子,直接问姜冕以后有什么打算。
“殿下,我知道你需要时间,所以这段日子以来一直没有找你,”徐凤鸣说:“殿下想好了吗?以后有什么打算?”
姜冕把福宝轻轻放在地上,推了推福宝的屁股,福宝打着哈欠走到火炉子旁边蜷着。
它摆了个舒服的姿势,打了个哈欠之后把脑袋挂在身上开始打盹。
姜冕笑了笑,这才看向徐凤鸣二人:“我知道,两位先生是关心我,只是我如今又能做什么呢?”
徐凤鸣:“殿下若是想回去楚国夺回王位,我们可以帮你。”
姜冕:“夺回王位?”
徐凤鸣颔首:“这段时间以来我细想过,这其中或许会有困难,但也不是不可行的。有宋师兄在,我们还可以跟别国结盟,要回楚国,确实是可以的。”
赵宁:“你若是想,我也可以出一份力。”
“不……这太冒险了,你们已经为了我冒过一次险了,我不能再害你们身临险境。”姜冕说:“何况,安阳之危已解,楚国现在已经趋于稳定了。
我现在回去,势必会掀起腥风血雨,让楚国动荡不安,这么做,只会让百姓们惶惶不可终日。
若是如此,我就算做了国君,又能怎么样呢?”
徐凤鸣似乎早就料到了他会这么说:“只希望姜端不要辜负了殿下这一番心意。”
“先生言重了,我只是不想徒增无畏的杀戮罢了。”姜冕也笑了:“一将功成万骨枯。一个人的成功,势必要用千万条活生生的人命来献祭,方能造就那一人的辉煌,我只是不忍心我的子民变成祭品。”
郑琰回来了,瞧见这三人在一处,又开始讨人嫌了:“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徐凤鸣问他:“你去哪了?”
郑琰:“遛弯去了。”
徐凤鸣:“大雪的天遛弯?”
“是啊,”郑琰说:“我不像公子,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却有美人在怀,于是夜夜春宵。
我一个单身汉,空有一腔精力无处释放,只得出去吹吹冷风压压火气……”
姜冕:“……”
徐凤鸣:“……”
赵宁:“……”
徐凤鸣那脸肉眼可见地红了。
赵宁手上那茶杯已经唰一下飞了出去,郑琰一伸手接住了茶杯。
紧接着,赵宁抡起案几砸了出去。
案几撞破门窗直奔郑琰,郑琰一侧身,岀掌,一掌将那案几劈成两半。
“喵——!”
屋里的福宝被吓了一跳,惊叫一声,跳进了姜冕怀里。
赵宁起身出去,郑琰见势不对,忙求饶:“公子,我错了!”
赵宁不听,于是郑琰脚步一遁,跳上房顶,跑了。
赵宁立即追了出去。
徐凤鸣看着那二人先后消失,看了看那被赵宁砸坏的门窗和案几,回头对姜冕说:“这里不能住人了,我给你换个房间吧。”
姜冕:“……”
徐凤鸣给姜冕换了个房间。
吩咐老仆将姜冕的一应事务准备妥当后,回了自己屋。
约摸过了小半个时辰,鼻青脸肿的郑琰回来了。
姜冕洗漱一番,正准备吹灯睡觉,一转身,猛地看见郑琰两个眼睛乌青,站在自己跟前。
姜冕:“……”
姜冕吓了一跳,心差点没从嗓子里蹦出来。
第二天徐凤鸣一起来,就看见郑琰顶着个熊猫眼招摇过市。
“以后还嘴碎吗?”徐凤鸣看着郑琰那两个无比对称的熊猫眼问道。
郑琰:“公子,你确定要在我伤口上撒盐吗?”
徐凤鸣:“是的。”
郑琰:“……”
宋扶说让徐凤鸣好好想想,还真就让他自个慢慢地想,自从那天后,他就再也没找过徐凤鸣。
不知不觉间又是数月,他连宋扶的面都没见着,反倒是陈简没事的时候偶尔来他这里走一走。
几个月来又下了好几场大雪,岁首便悄无声息近了,城里住了人的房屋外已经挂了桃符。
这日又是一个大雪天,一辆马车缓慢地碾过雪地,在白茫茫地雪地上碾出两条车辙印,不一会儿,便又被风雪抹平了痕迹。
一名穿着蓑衣的男人抓着缰绳坐在马车上,两匹马儿缓慢地在雪地中前行。
马车直奔城郊,在城郊处两座宅子面前停了下来。
“吁——”
男人勒停马车,马车上下来一名身着华服,外罩黑色斗篷的男人,正是闵先生。
闵先生拾级而上,男人立即上前去敲门。
这个时间点,府里唯二的两名老仆正在厨房做饭。
郑琰又成天像条狗似的黏着姜冕,赵宁这个时候正在廊下挨个挂灯笼,于是来开门的自然便成了徐凤鸣。
徐凤鸣还以为是陈简来了,高兴地跑来开门。
一打开门,瞧见是闵先生,明显一愣。
“徐公子,好久不见,”闵先生笑着跟徐凤鸣打招呼:“近来可好?”
“很好,先生还好吗?”徐凤鸣微笑道。
闵先生:“劳烦小友挂心,我很好。”
赵宁挂好灯笼出来,抬眼一瞥,瞥见了站在门口的闵先生,也是一愣。
闵先生也看见了赵宁:“阿宁,许久不见,你还好吗?”
徐凤鸣侧开身子,将闵先生请进了府。
片刻后,三人坐在了正厅里。
“阿宁,你一声不吭就走,”闵先生看着赵宁,语气略显责备:“害得你母后担心,每日食不下咽,夜不能寐。”
赵宁没说话,扫了一眼站在门口的郑琰。
郑琰跟那穿蓑衣的男人守在门口,假装没发觉赵宁的眼神。
徐凤鸣面色如常,端起案几上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今日这茶色泽翠绿,气味幽香,味道较浅,却入口回甘,口感也醇和微甜。
徐凤鸣一喝就知道,这是上次陈简悄摸着从宋扶那给他偷来的上好的茶叶,听说这茶叶是特供的,天底下喝过的人还没几个呢。
郑琰这狗东西真是吃里扒外。
这茶叶徐凤鸣自己都舍不得喝,今日居然让他糟蹋了。
这样的茶,需得备上精致可口的点心,用徐凤鸣珍藏的那套上好的茶具,再叫上几个知心好友聚在一处细细地品,方才不叫辜负。
闵先生若有若无地瞟了一眼徐凤鸣:“阿宁,你如今是一国王子,行事作风不能再如此这般不顾后果,你不想想自己,也应该想想你母后。”
赵宁:“我不想做王子。”
“你不想做王子?”闵先生惊奇道。
“是,”赵宁面色冷淡:“我不想做王子,也不想再回去。”
“你既姓了赵,”闵先生说:“那王子岂是你说不做就能不做的?你倒是想就这么不管不顾一走了之,你可曾想过别人是否愿意放过你?!”
“那又如何?”赵宁冷漠地说:“若是想杀我,叫他尽管来就是。”
“你……”闵先生气急,见拿赵宁没办法,他终于将矛头对准了徐凤鸣:“徐公子……”
赵宁脸色当即一沉,眉宇间氤氲着几缕不耐和恼怒,声音也冷了下来:“先生,这是我自己的决定,跟他无关。”
闵先生:“……”
“我们走吧。”
这夜,两人躺在榻上,赵宁将徐凤鸣抱在怀里,他下巴抵在徐凤鸣肩头,闻着他发丝上那淡淡的冷香。
“走?”徐凤鸣有些不明所以:“去哪?”
“找个没人的地方隐居、或者回长离山庄,”赵宁说:“随便去哪都行,反正不在这就可以了。”
其实那天徐凤鸣跟陈简的话他全听见了,从二人的对话中,他大约猜出来那日宋扶找徐凤鸣说的什么话了。
但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不想徐凤鸣为了他牺牲。
何况……
何况他不想徐凤鸣像他这样,一辈子都活在他们的掌控之中,成为他们手中的棋子。
赵宁又不是傻的,闵先生怎么会知道他在安阳?又怎么会突然到访?
还不是拜郑琰所赐?
事实上不止这事,自从他跟徐凤鸣重逢以来,他跟徐凤鸣这段日子以来的点点滴滴,郑琰肯定都事无巨细汇报给闵先生了。
包括他们在楚国的一言一行,闵先生都了如指掌。
赵宁想摆脱他们,永远地摆脱他们。
徐凤鸣自然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然而他现在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我们逃离楚国那天,那些刺客是不是他派来的人?”
赵宁:“是。”
“我知道了。”徐凤鸣心里有了盘算。
赵宁:“我们走吧”。
“去哪里?”徐凤鸣说:“可是我喜欢这里。”
赵宁一时无言,他嘴角绷着,眉头微皱,过了许久,他才下定了极大的决心似的开口:“在这里也可以,我能保护你,只要我们什么都不管就没人能把我们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