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烨回了御书房,于房中来回踱步,忧心忡忡。
热血沸腾过后,想起江南的敌情汹汹,年轻的玄烨,心头又压抑不安。
东南没了,江南不保,漕粮断绝,除了御驾亲征,一鼓作气击败叛军,似乎没有更好的办法。
只是,四方征集的兵卒,真能敌过凶猛的浙江叛军吗?
万一大军南下,战事不利,天下人对大清还有信心吗?
“皇上,徐元文他们来了,要不要让他们进来?”
侍卫的声音,小心翼翼从御书房门外传来。
“让他们回去吧!”
玄烨没好气地一句。
都火烧眉毛了,还听他们讲什么狗屁经史、《三国演义》?
“皇上,太皇太后来了。”
侍卫的声音又自御书房门外响起,跟着门被推开,跟着玄烨的祖母布木布泰在宫女搀扶下走了进来。
“皇玛嬷,你怎么来了?”
玄烨赶紧过去,扶着布木布泰坐下。
布木布泰,皇太极的侧福晋,后被册封为庄妃。皇太极驾崩,布木布泰之子福临即位,即顺治帝,她被尊为“圣母皇太后”。顺治十八年,玄烨即位,尊祖母布木布泰为太皇太后。
布木布泰辅佐儿子福临、孙子玄烨两代皇帝,虽未垂帘听政,但在顺治登基、辅佐顺治玄烨,追论多尔衮,擒捉鳌拜、巩固皇权及平定察哈尔布尔尼叛乱中,都起了一定作用,于政事多有干涉,精明强干,于朝堂颇有声望,也为玄烨所尊崇。
“皇上,你怎么看起来心事重重的?”
布木布泰看着孙儿,轻声问道。
一场雄心勃勃的“削藩”,天下大乱,皇上的心也乱了。
玄烨心烦意乱:“皇玛嬷,还不是江南的战事闹的。额楚阿席熙这些家伙,还有那么多八旗子弟,太没用了!太没用了!”
玄烨的神情看在眼中,布木布泰云淡风轻。
“皇上,这就是你要御驾亲征的原因了?”
苏州镇江江宁加起来数万大军,都被浙江叛军击溃。皇上御驾亲征,要多少兵马才能有胜算?
十万?
还是二十万?
“皇玛嬷,江南失陷,漕运中断,没有了江南的漕粮,我大清如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孙儿如果不御驾亲征,等叛军坐大,必为我大清心腹之患。”
祖母镇定自若,玄烨受到了感染,心头的烦躁去了不少。
大清入关时,天下反清势力何其众多,最后还不是大清问鼎中原。汉人一盘散沙,勾心斗角,区区一个江南叛军,应能很快平定。
玄烨的话听在耳中,布木布泰默默沉思了一会,这才说道:
“从草原各部征调兵马,还有从京城征发八旗子弟,招募新军,筹集粮草,募兵练兵,都需要时日。可先让图海率西北绿营尽快入蜀,掣肘湖广吴三桂部,使其不敢轻易过江,也不敢增兵江南。”
“图海入蜀?”
玄烨眼前一亮,连连点头。
西北绿营骁勇善战,甘肃提督张勇、宁夏总兵官赵良栋、陕西提督王进宝、凉州提督孙思克,个个都是骁勇善战。
再配一个平定西北的抚远大将军图海,应能有所作为。
玄烨思虑片刻,犹豫道:“皇玛嬷,蜀地易守难攻,吴三桂布有重兵,想要挺进蜀地,恐怕不太容易。”
“许以高官厚禄,要不惜一切,毕竟能打仗的,还是绿营兵。”
布木布泰道:“京城募兵练兵也是如此,要多用绿营,配以丰厚的粮饷。浙江叛军能一举破了镇江与江宁等地数万大军,绝不可小觑。因而,要懂得曲径通幽的道理。”
布木布泰说着话,意味深长。
玄烨一怔:“皇玛嬷,你说明白些。”
“皇上,我大清不过几十万旗人,怎么夺得万里锦绣江山,你想过吗?”
布木布泰道:“汉人一盘散沙,最喜内斗。自我大清铁骑入关,汉人立了多少个皇帝,最后还不是个个灰飞烟灭。而导致他们覆灭的,吴三桂、洪承畴、孙可望等,莫不是汉人。浙江叛军兵强马壮,异军突起,必会惹来各方势力的觊觎与妒忌。如能挑起吴三桂与浙江叛军的内讧,或让尚之信耿精忠反复,便是事半功倍。你自己好好悟悟吧。”
一盘散沙,最喜内斗……
皇玛嬷的话听在耳中,玄烨心头更是明亮,勇气又充满了全身。
“旗兵不能用,依靠的只能是汉臣,那些骁勇善战的汉臣,如赵良栋、万正色、杨捷、傅弘烈等,都可以擢升重用。我大清的江山如今的指望,可都在这些汉臣身上了。”
布木布泰幽幽说道。
无论如何,大清的江山,也不能垮在他们祖孙身上。
……………………
外城、菜市口,绳匠胡同,徐府。
瑟瑟秋风中,落叶缓缓而下,满院黄叶堆损,一个年过四旬的中年男子来回踱步,眉头不展。
男子叫徐乾学,徐府的主人,江南昆山人,康熙九年庚戌一甲探花,侍讲学士,颇得当今皇上宠信。
浙江叛军破了南京城,占了江南,消息传来,京城震动,旗人惶惶不可终日,朝堂的汉臣心思各异,外城的汉家百姓,大多却幸灾乐祸,甚至很多人心里盼望着,叛军快些打来,把这些旗人赶出北京城。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旗人高人一等,他们平日里没少受旗人的欺负,自然希望这些骑在他们头上的旗人,受到应有的惩罚。
普通百姓盼着叛军北上,他们这些汉臣,忧惧多多,睡也睡不好,吃饭也没有味道。
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
一旦叛军北上,他们所有的荣华富贵,恐怕要化为泡影吧。
甚至因为清廷为臣,失了名节,叛军会秋后算账,他们这些汉臣,恐怕是“汉奸”,远远谈不上“忠臣”。
“大哥,何事愁眉不展?”
一个官袍官员进了府门,远远走了过来,边走边问道。
官员叫徐元文,是徐乾学的胞弟,顺治十六年状元及第,翰林院掌院学士、日讲起居注官,讲授经筵。
“二弟,今日朝事如何?叛军破了南京城,占了江南,此事可是当真?”
徐乾学语气急促,反问起弟弟来。
弟弟是起居注官,天天给皇上讲论经史,抬头不见低头见,军政大事,应该都不陌生。
“叛军破了南京城,占了苏州镇江等大城,来势汹汹。皇上处置了一大群臣子,连江南总督镇江都统这些一方大员都没有放过。皇上要御驾亲征,没有兴致听官员啰嗦,我就早早打道回府了。”
徐元文摇摇头道。
徐乾学一愣:“御驾亲征?朝廷还有兵可调吗?”
仅仅三四个月之前,朝廷刚刚增兵于湖广,用以对付吴三桂部叛军,京师及中原绿营兵,几乎倾巢而出。
仅仅不到半年,浙江叛军占了江南,隔断漕运,朝廷不得不再次发兵南下。
朝廷从哪里征发这么多兵马?
“从草原各部征调兵马,再征集京师八旗子弟。事到如今,朝廷没有选择。不过……”
徐元文犹豫道:“皇上要征调兵马,还要练兵,准备辎重粮草,等到发兵南下,至少也需两三个月。”
“旗兵?”
徐乾学惊诧之余,片刻才摇头道:“二弟,你我久居京城,旗兵什么德行,你难道不知吗?一群乌合之众,指望他们与骁勇善战的浙江叛军抗衡,这不是……”
徐乾学心头沉甸甸,再也说不下去。
靠旗兵冲锋陷阵,大清难道真到了如此地步?
“大哥,叛军占了江南,不会清算我等吧?”
徐元文忽然紧张了起来。
徐氏一门三进士,一状元二探花,都在京城为官,昆山望族。
也许,叛军已经开始对他们这些“叛节者”,秋后算账了。
“应该不会。朝中这么多江南士人,叛军想要坐稳江南,不会如此短视。”
徐乾学嘴上说着,心里却是打鼓。
叛军以兵威攻略江南,武夫当政,会不会简单粗暴,他心里也没底。
看了看愁容满面的弟弟,徐乾学眼珠一转。
“二弟,你无需担忧。”
徐乾学在弟弟耳边轻声说了几句,徐元文连连点头,脸上神情轻松了许多。
“大哥所言极是!只是这样一来,大哥就太破费了!”
“事关你我生死,徐家的将来,一点钱财而已,不足为虑。”
徐乾学镇定了些,边问边向堂中走去。
“舅舅呢,怎么今日没有过来?”
徐家早年落魄,全凭舅舅资助,徐氏三兄弟才得以出人头地。对于舅舅,三人都是由衷感激。
“我已经派人去接了,应该快到了。”
徐元文说着话,二人在堂中坐下,还没说几句话,下人进来禀报,说是舅老爷不在客栈。
“不在客栈?那舅舅去了哪里?”
徐元文诧异。
“回二老爷,舅老爷昨夜就搬到了城门口的“悦来客栈”,小人去问过,舅老爷一早就离开了。”
“胡说!舅舅从不夜行,怎会连夜去了“悦来客栈”?”
徐元文断然道。
昨天他兄弟二人设宴款待舅舅,舅舅只饮了三杯酒,就告辞要回住所。他二人强留,被舅舅训斥,说是“世间只有淫奔、纳贿两类人夜行,哪有正人君子夜行?”
舅舅怎么可能夜行离开!
得到下人的确认,徐乾学捋须笑道:“舅舅离开,定然是得知江南之事,要不然他也不会连书信都不留下一封。”
他看了一眼恍然大悟的弟弟,目光转向下人。
“徐福,你带我的亲笔书信,亲自回江南老家一趟。你过来,我有些话,只能口信带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