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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人笑了笑,说道:“那就够了。”说完,只见大堂内有璀璨光芒骤然闪烁,年轻人已经来到了黑衣男子身前,一刀劈下,黑衣男子猝不及防之下挥剑格挡,却已被年轻人砸出了门外。

随后又是刀光剑影,即便是修行多年的涂骐和丁馨也只看得见年轻人闪烁身影的片刻辗转,几乎是在眨眼之间,黑衣男子眼睁睁看着陪伴十年的幽绿长剑节节崩碎,而眼前那遍布斑驳痕迹的出鞘长刀却仍旧锋锐无匹。

黑衣男子这一刻,感觉好似又站在了年少时初见的那位举世无敌的武林盟主身前,自己只能抬头仰望,好像一辈子也追赶不上。可是明明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天下无双的武林秘籍也已经尽入自己手中,明明不久之后自己就将独步天下,为何会如此?

年轻人却没打算给黑衣男子留下更多追忆感慨的时间,一刀向前已是穿透了黑衣男子的胸膛,鲜血溅射,黑衣男子涣散的瞳孔中有消磨不去的不甘和迷茫,与个已经躺在地上的白衣公子死去前的模样一般无二。

暴雨倾盆落下,“绿湖剑仙”的身体也很快变作了和“逍遥客”一般的冰冷尸体。

收刀入鞘,年轻人没有低头去看一眼黑衣男子怀中滑落的那两卷被长刀一同穿透而过的所谓秘籍,他走回大堂,头也不回,青衣飘扬,一尘不染。雨幕在他身后洒落,电闪雷鸣。

破败道观中,遭逢重大变故的涂骐和丁馨没敢轻易和那个深不可测的年轻人攀谈,只是互相疗伤,一夜无眠,坐在逐渐熄灭的篝火旁神色苍白空洞。

修养了一夜,第二日清晨涂骐和丁馨想了想,犹豫了一下还是主动与年轻人告别,也与年轻人和老者说明了会回宗门去说明昨夜发生之事。

简单的交谈之后,察觉到年轻人并没有想象中那般高高在上的宗师模样,涂骐和丁馨存了些心思,可惜无论怎么邀请年轻人到宗门内由长老正式致谢,甚至还开口许诺了客卿供奉的位置,可年轻人都摇头拒绝了。

于是涂骐和丁馨便只能驾着马赶回了宗门,只是在离去之前,涂骐坐在马背上看着小院方向,问了一句:“江湖上什么时候有了这一位厉害的少年刀客?”丁馨摇摇头回道:“从未听说。而且……”两人对视一眼,心下尽皆了然。

出刀的那一刻,他们都从年轻人身上看见了洗刷不去的殷红血色,那股不知积攒了多少年的杀气真是一个少年人身上所有的?

一整晚都没睡好的小道童眼眶乌黑地跟在师父身边,却没有丝毫颓态,目不转睛地看着年轻人,对于这位大侠满是崇敬之意。

三人离开道观之后终于来到山顶,年轻人和老者走到了一处山崖边上,小道童紧紧跟着。

老者笑着问道:“顾少侠是从海外来的吧?”年轻人点点头,老者握着拂尘感慨道:“江湖上不知道多久没有出现过顾少侠这样的少年侠客了。”年轻人有些奇怪地看向老者,却只看见了老者目光中的追忆。

老者郑重地对着年轻人行了一礼,说道:“多谢少侠。”

年轻人以为老者是在感谢道观里的出手相救,便没有多说什么,老者转头看向山崖下的山河,嘴角的笑意有些久违,发自内心。

后来又过了几日,三人终于来到港口处,年轻人登上了一艘远行的航船,站在甲板上与活蹦乱跳的小道童和手握拂尘的老者挥手作别。

年轻人的腰间悬挂着一个酒壶,装满了港口附近那座城池中闻名的醇酒,年轻人站在甲板上,海风吹拂而过,青衫潇洒。

岸上,老者带着叽叽喳喳询问方才离去的年轻人有多厉害的小道童慢慢走远,老者微微笑着抬起头,想起了几十年前那个还未成为武林盟主的弟子,也是这样跟在自己身边问着江湖究竟有多精彩。

可是在那之后许久许久,老道士身边的小徒弟渐渐长大,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承了一部绝世的武功秘籍,一朝成名,登顶武道山巅,号令武林上下。只是财帛动人心、怀璧其罪,堂堂武林盟主无故惨死,武道秘籍流落四方,之后三十年的江湖,烽烟四起,勾心斗角。

老者始终远远看着,慢慢失望。

直到此时,老者看见了一个少年郎,腰间悬刀行走江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什么武道山巅的秘籍至宝不过尔尔,甚至都不曾正眼瞧过一眼。

少年啊,终究还是心性自然,没有被那几场沁入心脾的春寒秋雨凉了热血,也没有见惯了世间的波涛就甘愿低头臣服。

少年就该如日中天,直要让天底下所有心性鬼祟之人都不得直视。

老者终于回头看了一眼,海浪尽头,年轻人站立甲板的航船船帆远去。

老者伸出手放在小道童的头顶上,说出了在小道童听来,全然不似说惯了江湖有多艰险的师父会说的话:“江湖啊,就像是一壶美酒。”

老者决定对这座看了几十年的江湖还可以多些期待,因为有少年侠客依旧相信着行侠仗义、拔刀相助。

少侠姓顾,名生。

秋风一吹,金黄的麦穗便在风中尽情摇曳,细细簌簌地诉说着一年丰收时节的到来,瘦弱矮小的孩子站在齐腰的麦穗田地之间,弯着腰,手持镰刀,干净利落地收割着沉甸甸的喜悦。

麦田附近还有一处小小的菜园子,一位温婉女子卷起双袖弯下腰,提起一桶清水走进搭建着瓜棚的田埂间,她身上穿着清素的长裙,衣摆拖曳在地上沾染了些黄泥,女子毫无所觉,小心翼翼地绕过长色喜人的藤蔓,细心浇灌着。

不远处的瘦弱孩子直起腰回头看去,果然看见娘亲没有老老实实坐在田垄上等待,而是不知闲地又忙活了起来,孩子皱起眉,大声喊道:“娘,我把这些麦子割完再去那边浇水就行了,你……”孩子的话还没说完,就见女子站在田地间笑着对自己挥挥手,长发垂落在眼前,即便隔着这么些距离,孩子依旧看见了那发端的丝丝白发。

孩子咬紧牙关不说话了,他身边的麦田中冒出一个脑袋,手里也提着一把有些破旧的镰刀,孩子听见身边人说道:“你去帮你娘吧,这儿交给我就行了。”

孩子转头看去,眼前这个不久前还浑然不知如何割麦子的年轻人,此时学着自己卷起双袖,也忙活得有模有样,身旁堆满了新割的麦穗。

徐从稚抬起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看了一眼犹犹豫豫的孩子,补充道:“不是说了嘛,我可不是白给你干活的,等做完了这些,我再找你要报酬。”孩子看着徐从稚面不改色的神色,心里恨恨这个只字不提银钱的可恶年轻人究竟会要什么报酬,可是有娘亲在身边又不好和年轻人直接翻脸,要不然孩子才不会让徐从稚走进自家的麦田。

孩子摇摇头,转身低下头,说道:“不用了。”孩子虽然不知道为何平日里时常教导自己要有提防之心的娘亲,会答应死皮赖脸跟上来的徐从稚帮着自己割麦子。但是孩子同样清楚,自己咬着牙挺过了这么多年的娘亲不像外表看起来的那么软弱不堪。

若是自己真的放下手上的活跑过去,娘亲嘴上不会说什么,可却不会愿意因为自己拖累了自家孩子,难免又要忧愁,孩子不愿娘亲难过,于是只能想着尽快做完手上的事情。

孩子弯着腰面无表情地割着麦子,速度要比方才快上许多,徐从稚看着孩子又低头忙活起来便也不说话了,呼出一口气便接着割起麦子。

两人是同时从田地的一头开始割麦子的,起初不太熟练的徐从稚落下了好些距离,可是后来渐渐熟能生巧便来到了孩子身边,此时孩子加快进度,徐从稚也不紧不慢地追了上来,不知不觉地,好似存了较劲的心思一般,孩子手上的动作愈来愈快,浑然不觉天色慢慢低沉。

吃过了午饭之后的三个时辰,孩子和徐从稚终于将结满了麦穗的一整片麦田都收拾得干干净净,麦子也都堆砌在一处,等待事先谈好的人来直接收走,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买卖,孩子早已习惯。

黄昏的天际处,云层染上金红的颜色,沿着西沉的日光浸染蔓延开来,仿佛熊熊燃烧的灿烂火花,升腾蜿蜒。

站在田地间的孩子抬眼看去,高高昂着头,徐从稚站在他的身边,影子落在地上,孩子的身影愈加显得瘦小。

徐从稚双手枕在脑后,悠哉游哉说道:“待会收麦子的钱……”孩子二话不说地回道:“我会把你的那份给你,但是事先说好,你只帮了割麦子,剩下的还有这一年来的开垦、播种、浇灌和照料,所以你的那一部分没有多少。”

徐从稚笑了笑,说道:“别担心,我不要钱。”孩子皱起了眉,徐从稚看了一眼,漫不经心道:“你这个孩子,年纪轻轻地整天皱着个眉头给谁看啊?”孩子不耐烦地开口:“你到底想干什么。”

徐从稚放下双手,说道:“呵,你以为我乐意来帮你这个没句好话的孩子干活啊,还不是顾枝那家伙喊我来的。”孩子抬起头,徐从稚看着孩子的神色,解释了一下:“不是那个‘顾枝’,就是和我住在一起的那个顾枝。”

孩子点点头说道:“我知道。”孩子自然不会说出自己听到那个住在自家对门、整日里只知道蹲在那个什么木匠棚子里的少年,名字是顾枝时的震惊诧异,以及随后的怀疑和自我否定。

徐从稚看着孩子紧紧绷着的脸色有些好笑,凑近了些低声说道:“不过啊,你之前问过的那个‘地藏顾枝’我也认识哦。”孩子不着痕迹地退了几步,面不改色。

徐从稚终于不再绕弯子,说道:“不过嘛,虽然是顾枝那家伙喊我来的,但我也不可能老老实实听他的话,所以报酬可不能少了。”孩子抱起双臂,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静静等待徐从稚的下文,徐从稚也收敛了些玩笑神色,说道:“跟我学武吧,我来当你师傅。”

“不要。”孩子毫不犹豫地拒绝,徐从稚点点头,转头看向坐在田垄上摘选菜叶子的女子,说道:“那我就去告诉你娘亲,你天天都往矿脉那边跑,还挨人家的打。”

孩子抬起头怒目看向徐从稚,咬着牙说道:“你敢。”

徐从稚也抱起双臂,直视着孩子恶狠狠的双眼,面不改色。两人就这么站在原地干瞪眼,不远处的女子不知何时收拾好一竹篮菜叶子,就坐在原地静静看着不远处暗自较劲的两个人,苍白脸色间有些笑意。

女子不知道已经多久不曾在孩子的脸上看见这样的神色,好像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孩子就突然地长大了,不再吵闹二叔多讲一些海上的风景和所谓江湖的风光,也不再好奇地盯着姨娘那把藏在鞘里的长刀跃跃欲试。

孩子忽地就变成了沉默寡言的样子,那张稚气的脸庞不再有绽放的笑脸,也不再生着气就鼓囊起脸颊,只是将所有的情绪都藏在了日渐黝黑的面容下,眼神坚毅。

女子何尝不知道孩子在二叔和姨娘离去之后的彷徨和悲伤,可是孩子却咬着牙用瘦弱的身躯撑起了一个家,小小年纪便在玉石矿脉里和大人们抢活干,只为了那多出来的几块银钱能够贴补家用。

女子都知道,可是她没有说什么,因为这样好的孩子她已不忍再多说,因为孩子总要长大,而自己总有一天会离去,那时候,她只希望孩子能够好好地活着。

女子从不曾在孩子面前展露过自己的怯懦和悲伤,可是早熟懂事的孩子早就看出,每年那几天跪在树下坟墓前的娘亲是那样的脆弱和伤痛,即便没有一滴眼泪,可是孩子也记得那曾在深夜中看见过的柔弱身影,站在屋檐的风铃下,看着那些悬挂树枝间的木牌怔怔出神。

那样的娘亲,孩子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孩子不知道为何二叔和姨娘会突然间离去,但孩子知道,在这个没有所谓和平安宁的海岛上,只有比所有任何人都要坚强,才能保护好娘亲,保护好那方小小的院子,所以也才十五岁的他从不当自己是个孩子,大人能干得活他也能做得更好。

他咬着牙独自长大,从没有什么朋友,瘦小的身躯里蕴藏着蓬勃的生命力,绝不服输也绝不会轻易倒下。所以矿脉里的打骂孩子一声不吭默默受着,所以孩子不会在娘亲面前喊一声苦一句累。

孩子与娘亲相依为命,即便只是偏远村落里的一个小小的院子,可那也是孩子唯一的家和家人。

可是此时的孩子并不知道,自己伪装起的坚硬盔甲正在慢慢瓦解,因为他从没有遇见与自己一样的少年,就像站在自己身前的这个“可恶的”年轻人,他们的身体里都蕴含着不问春秋、却只往前奔跑的少年意气。

少年意气,就像一把甫一出鞘就要锋芒毕露的剑,没有遮遮掩掩也没有阴沉心思,只是一往无前,足矣。

徐从稚看着孩子气愤的神色,慢慢笑了起来,裂开嘴角,笑得开怀。

田垄上的一条黄泥土路,顾枝和扶音并肩而立,他们看着远处的徐从稚和孩子,脸上也是笑意。

黄昏远在天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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