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安宫内,谢微从案上抬起头时,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
临喜见他放下笔,适时过去添茶,轻声道:“陛下,喝口茶歇一歇吧。”
谢微嗯了声,端起茶盏,只是还未喝又放了下来。
“临喜,什么时辰了?”
临喜连忙道:“回陛下,刚过戌时。”
谢微有些惊讶:“这么晚了。”
随即看着御案上堆起的折子,活动了一下筋骨,又带着几分抱怨道:“太子不像话,成天游手好闲,这几日朕不说他就不来了。”
临喜见他要起身,连忙过去伺候着:“殿下刚办差回来,陛下体恤,全的也是慈爱之心。”
“你倒是会说话。”谢微没好气地揉了下手腕,“明日你去宣政殿外守着,别让他再溜了。”
谢微想着,要是如之前那般,谢珩散朝后来帮他处理折子,这个时候他早就闲下来吃茶了。
哪有儿子偷懒老爹干活的道理?
谢微还是觉得不能让谢珩过得太舒坦,转过头又连连叹息几声,现在想想,父皇当年说的也极有道理,几个兄弟争得你死我活,真坐到了这个位子上,才知道这其中的不容易。
“是,老奴明儿就在殿外守着。”
谢微想了想又道:“罢了,且随他去,朕倒要看看他都在搞什么名堂。”
临喜连声应是,谢微刚在躺椅上落座,又有内侍来禀赵鸣求见。
谢微偏过头看向临喜:“他这会儿来做什么?”
临喜弓腰笑着:“许是齐王世子的消息。”
谢微没什么反应,靠在摇椅上悠闲地晃了两下:“宣。”
赵鸣身上穿着软甲,在殿前卸了刀才步入正殿内。
御座上没看见陛下,他也不敢四处乱看,只好朝着屏风的方向跪下:“臣赵鸣参见陛下。”
临喜眉心一跳,这小子呆愣愣的,他方才疯狂提示,眼皮都快眨抽筋了,奈何他就是不看自己。
等了片刻,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笑:“赵统领,朕在这儿。”
赵鸣一顿,不由有些尴尬,又时刻拘束着,唯恐御前失仪,连忙跪着转过身去:“参见陛下。”
谢微依旧靠在摇椅上:“起身吧。”
“谢陛下。”
“陛下,臣这几日带着人在世子坠崖方圆十里搜寻,终于发现了世子的去向。”
谢微终于有了反应:“哦?”
赵鸣道:“世子坠崖后,被一农妇所救,因着身上受了伤,一直在其家中休养,臣不敢打草惊蛇,特意前来禀告。”
谢微坐直身子饮了一口茶:“这倒是有些奇怪,他既然没死,为何不回京养伤,反而歇在一农妇家中?”
赵鸣愣了下,犹豫再三后道:“那农妇是一寡居之人,臣暗中观察了几日,世子好似春心萌动……”
谢微一愣,转头看向临喜,有些讶异道:“这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么?值得统领专门来同朕说?”
赵鸣后背一紧,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心中也有些后悔今日的冒失,事已至此,也只能强行镇定下来:“回陛下,臣忧心这其中有诈,不敢自作主张,才前来同陛下请示。”
谢微将手中的茶盏递给临喜,缓缓起身走过去,他身形修长清瘦,却给赵鸣极深的压迫感。
“朕让太子协助,就是把此事交给太子的意思,你特意这个时候来同朕禀报,可是觉得太子才能不足、难当大任,不值得你托付?”
只是早春的天气,早晚还有些许凉意,此刻殿门打开着,风从外灌进来,谢微拉了下衣领,觉着有些冷,垂眸却看见赵鸣额头上滚落一粒豆大的汗珠,落进了他的软甲里。
谢微声音微凉,听不出怒意,却无端让人心底生寒:“禁军统领,关乎宫闱安危,这样重要的职位,办差时可要当心了。”
赵鸣连忙俯身一拜:“臣谨记。”
“谢睿的事,交给太子负责。”
“臣遵旨,定协助太子殿下,不负陛下隆恩。”
谢微轻轻点头:“下去吧。”
等人退下之后,谢微才看向临喜,轻声道:“你这侄孙女婿,你可得提醒他一句,为人老实憨厚,可别被有心人利用了。”
临喜动了动手心,他方才真的也吓出了一手心的汗,还好陛下没有动怒,也没有责怪的意思。
“老奴亲自去提醒他,赵鸣为人虽木讷了几分,但忠心确是不假。”
谢微轻呵道:“若非如此,朕方才赏他一顿打,再摘了他的乌纱帽。”
临喜连忙惶恐地跪下:“老奴谢陛下。”
谢微轻轻摇头:“起来吧,你跟着朕这么多年了,应该知道,朕不把你当奴才。”
临喜连忙起身,嘴里说着谢恩的话,心里也明白,陛下不把他当奴才,他自己却不能不把自己当奴才。
入了宫里,他这辈子都只能是皇室的奴才。
不过还好,他年纪大了,这辈子很快就到头了。
而且他过得其实也还算不错,陛下待他恩赏颇多,从未有过苛责,所以他也愿意当个忠心的奴才。
谢微于窗前站了片刻,才问道:“他怎么样了?”
临喜心下一动,这问的应该是关在暗室里那位。
“回陛下,这两日好多了,情绪很稳定,吃喝上也有规律,看着没什么问题。”
谢微嗯了声:“他适应力向来极好。”
那日命影卫将人带回来以后,谢微并没有急着去见他。
一来,他想让对方冷静下来,他不想一见面就面红耳赤地争论不休。
二来,他还没有想好,要如何去面对王焚,他们之间的误会,说到底也是因为他的存在,才会害死了锦若。
而现在,他若是不处置王焚,又对不起那些年饱受北戎人摧残折磨的百姓、对不起抛头颅洒热血的将士……
王焚,是必死的。
谢微手指在背后交叠着,内心满是遗憾与落寞,仔细想来,他一生中也就王焱一位好友,可惜了,当皇帝的,注定是孤家寡人。
高处不胜寒呐,谢微垂着眼眸轻声道:“明日散朝后,让太子过来处理奏折,朕去见见老朋友。”
太子来不来,都是陛下一句话的事,临喜只需要听命行事,同时心里也更警醒了些,不能因着陛下近两年脾性好,就觉得他是个耳根子软的人。
看来要尽快找个时间,去提点一下赵鸣那小子,他面对的不是会听信谗言、人云亦云的昏庸之主,而是个大权在握、心思清明、生杀予夺皆在一念之间的一国之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