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正如沈静姝所料,那日酒楼一出戏唱罢,她一语成鉴,不出几日光景,果真应验了。
一纸吏部调令,悄无声息地送到了程文昊手中。
吏部考功司主事。
官职虽小,可管的却是京城里所有官员的考绩升迁,任谁相见都得客客气气叫一声“主事大人”。
程文昊一跃成为京城炙手可热的人物。
消息传来时正值午后,程文昊正歪在米铺的柜台后头,二郎腿翘得老高,算盘珠子拨得噼啪乱响。
他正皱着眉头,对着账本上那些蝇头小楷犯愁,冷不丁被人塞了这么一张烫金的调令,眼皮子都跟着跳了跳,太阳穴突突地疼。
“考功司主事?”他捏着那张洒金的纸,对着光仔仔细细地看。
那官印是真的,烫金的字也晃眼,可他就是想笑。
程文昊唇角微扬,一抹哂笑划过,将那纸笺抖得哗哗作响:“小爷我像是能看懂那些劳什子考绩簿的人?”
“比青楼的姑娘还会缠人。”他啐了一口,将调令揉作一团扔向窗外,“程家祖坟这是冒青烟了?”
“哎哟,我的爷!”
送信那人眼疾手快,一把扑上来,堪堪接住了那团纸,小心翼翼地展开,又抚平上面的褶皱,这才赔着笑脸道:“程主事,这可是吏部的调令,仔细着点儿,仔细着点儿。”
来送信的正是文府人。
一张圆脸堆满了谄媚的笑,身上的衣裳料子瞧着不错,只是那笑意怎么看都有些僵硬,像是被人硬生生扯出来的。
他脸上僵硬的笑容愈发扩大,对着程文昊点头哈腰:“程主事,尚书大人说了,程主事年轻有为,定能在考功司大展宏图,为朝廷效力。”
屁话。
自己几斤几两,文尚书会不清楚?
考功司的缺竟落在自己这商贾之子头上。
程文昊在心里暗骂一声,面上却依旧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指尖在柜台上轻轻敲击着。
下人见他不接话,又想硬着头皮继续吹捧:“尚书大人还说了——”
“等等。”程文昊眼皮子都没抬一下,直接打断了他的话,语气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你家姑娘,真就出家了?”
文府下人脸上的笑容一滞,似乎没料到程文昊会问这个,一时之间有些语塞,含糊其辞地应付道:“这……姑娘的事,小的也不敢多问,只是奉命前来送信。”
说完,他将调令又往柜台上一放,“明儿个您别忘了去吏部报道。”
他躬身行礼,匆匆告辞,逃也似的离开了米铺。
程文昊看着文府下人落荒而逃的背影,头都大了,又听外头传来一阵喧闹声,紧接着,白氏那尖锐又带着惊喜的嗓音便穿透门帘,直直地钻进他的耳朵:“哎呦呦,我的儿,这是真的?你真的当官了?还是什么……考功司主事?听着就好大的官!”
门帘被一把掀开,白氏花枝招展地冲了进来,身后还跟着拄着拐杖的程老夫人,两人脸上都带着抑制不住的喜色。
“程家要改换门庭喽!”
程文昊头更疼了。
白氏快步走到柜台前,一把抓起那张调令,仔仔细细地看了又看,嘴里啧啧称奇,“哎呦,这可是真的,吏部的调令,还有官印呢!你真是出息了!”
程老夫人也拄着拐杖走到近前,连连点头道:“好好好,咱们程家,总算是要出人头地了!”
白氏拉着程文昊的手,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这身衣裳也该换换了,明日就给你做几身新的官服,要用最好的绸缎!”
程文昊被白氏吵得头疼,挣开她的手,无奈地道:“母亲,祖母,这官儿还没上任呢,你们就高兴成这样?当这是什么好差事呢?”
白氏立刻板起脸,“什么好差事不好差事?当官就是好差事!程家几代经商,可就出了你这么一个官!”
她忽然压低嗓门凑过来,“听说考功司能瞧见官员的……那个俸禄单子?”
程文昊翻了个白眼。
柜台后头传来闷笑,是米铺伙计憋红了脸。
“祖母您劝劝母亲……”
“你母亲说得对!”程老夫人拐杖敲得咚咚响,“明儿先去拜会吏部侍郎……”
“拜个屁。”程文昊突然把账本摔在柜台上,把白氏和程老夫人都吓了一跳,“真要当这劳什子官,不如让小爷去青楼查花名册!”
他抓起调令转身要走,迎面撞上白氏殷切的眼神,到嘴边的粗话又咽了回去。
白氏和程老夫人,看重的不过是官位带来的荣华富贵,根本不在乎他心里想什么,要做什么。
她们眼里只有程家的门楣,只有她们自己的脸面。
白氏又拉着他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堆恭维话。
最后话锋一转,又提起了另一件事:“你父亲这些日子,为了醉仙楼的事,好几日都没理你了。你看,你现在当官了,去跟你爹服个软,父子哪有隔夜仇呢?”
白氏哪里知道其中的弯弯绕绕,她只知道那日小儿子宴请顾世子,结果却闹得不欢而散,父子俩也因此生了嫌隙。
程文昊想了想,要让白氏和程老夫人明白醉仙楼的事情,简直是对牛弹琴,倒不如直接去找程向松。
他满口应下,敷衍了几句,待晚上回了府,便朝着程向松的书房走去。
程向松的书房桌上堆满了各种书籍和文牍,程向松正背对着门口,站在书案前,手执毛笔,似乎在练字。
“儿子给父亲请安。”程文昊站在门口,不咸不淡地行了个礼。
听到程文昊进来,程向松头也没回,语气冷淡地道:“你来做什么?”
程文昊早料到程向松会是这般反应,也不在乎,“醉仙楼的事情,让父亲生气了,儿子是特地来向父亲赔罪的。”
“赔罪?”程向松放下笔,转身看向他,“你以为一句赔罪,就能抵消你在醉仙楼里做的那些蠢事?你还是这般扶不上墙的烂泥!”
程文昊沉默了一下,抬起头直视着程向松的眼睛,语气平静地道:“儿子在醉仙楼做的事情,或许在您看来是蠢事,但是,儿子却是为了救程家。”
程向松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哈哈大笑起来,“救程家?你懂什么?”
“对,我是什么也不懂。”程文昊坦然承认,“我也看不懂,您书房中那本《南华经注》里夹着的字条,究竟是什么意思。”
程向松的笑声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