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马超跟陈护理长和那位余姓护理员进到何大爷所在的房间时,就看见宋樾正用一张冒着热气的毛巾给何大爷擦脸。
听见响动,宋樾将手里的毛巾放进脸盆里,转身对马超说:“你先在这陪一会,我去给何爷爷买两身贴身的衣服。”
说完,他又语气轻柔地对何大爷说:“何爷爷,我现在要去买点东西,留阿超陪你一会哈。”
说完,就准备离去。
不想他刚转过身,靠床的裤腿却传来一阵极轻微的碰触感。
同时,他的耳中还响起了何大爷那含糊不清的声音,“鱼(樾)……鱼(樾)唔(娃)日(子)……薄(不)笑(要)乱(浪)会(费),会(费)咸(钱)舀(了)……”
虽然听不明白何大爷说的到底是什么,但是以宋樾对何大爷的了解,也能明白他想要表达的意思。
“何爷爷您别管!我现在不缺这点钱。”他笑容温和地拍了拍何大爷那只还能稍微动弹的枯瘦如柴的手,然后就转身向门外走去。
何大爷见宋樾完全不听劝,立即就急得直瞪着马超,嘴里也含混不清地喊着,要他去阻止宋樾给他乱花钱。
“何爷爷你别急,阿樾现在比以前还厉害了,您不用担心的。”不过马超却只是内心悲凉地看了看打开的衣柜里那一团乱的,脏兮兮的衣服,然后语气温和地轻声安抚何大爷。
等何大爷见宋樾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重新安静下来后,马超才神情冷淡地示意余姓护理员,让他赶紧上前给何大爷清洁身体,并换掉脏污了的床单被罩。
接收到马超的示意,余姓护理员立即就要上前掀被子。
马超一看,脸一下就彻底地冷沉了下来。
他转头看向正准备退出房间的陈护理长,“你们这个疗养院招聘护理人员都不筛选的吗?这样一个连照顾卧床不起的患者的最基本素养都没有的人你们也敢用?”
闻言,余姓护理员和陈护理长都停下动作,神情怔愣地看向了马超。
不过陈护理长在看到余姓护理员还牵着被角的手时,很快反应了过来。
“老余,现在房间里的温度可不比前些天,你这样弄不是要让何大爷着凉吗?”
说完,她忍不住在心里暗骂:真是个蠢货!居然当着人亲属的面还想赶懒!
不想再继续在这里受马超的冷眼,陈护理长提起床头一只空了的暖水壶说:“我先把这个水瓶给拿下去,别等其他房间要用热水瓶子又不够。”
说完,她就歉意地对马超微颔了一下首,然后施施然地走了出去。
而余姓护理员经过陈护理长一提醒,也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平日里偷懒成习惯了,居然在这个时候给忘了。
看了看马超那沉冷的脸色,余姓护理员暗自在心里打着鼓,只希望自己接下来小心表现,能让眼前这个看着好看,却一脸的不好惹的男孩能够满意。
放下准备掀被子的手,余姓护理员将衣柜里的一床备用被芯拿出来。
套上干净的被套,他又从衣柜里翻出了一条皱巴巴的内裤,一条脚边发毛的秋裤,以及一条大浴巾。
将脏污了的床单先从边沿向中间卷,等到空出了一个人身体平躺的宽度后,就将浴巾铺在床上。
接着他就将何大爷整个人搬得侧躺在脏污的半边床单上。
因为何大爷属于多半边身体都瘫痪的情况,所以这个时候他自己是没有办法侧躺着的。
于是余姓护理员便准备将靠近何大爷头部的一个脏兮兮的空置枕头垫到他的背后做支撑。
到这时,马超也多少理解了这个余姓护理员对于照顾何大爷不尽心的原因了。
“我来。”出声阻止了余姓护理员的举动,马超伸手固定住何大爷保持侧躺的姿势。
见何大爷的身体被固定住,余姓护理员这才伸手将何大爷身上脏污不堪的衣裤褪下。
将脏衣裤扔到一边,余姓护理员将刚才宋樾用于给何大爷擦脸的水倒进另一个盆子里,又提过暖水壶倒了些开水进盆里。
感觉到温度适宜后,他又重新拿了一条比较破旧的毛巾过来,一边投水一边给何大爷擦拭弄脏了的身体。
等到换过了两盆水后,他这才将何大爷的身体翻到浴巾上面。
接着便是将他之前找出来的内裤和秋裤给何大爷穿上,以及换床单被子。
等到终于将何大爷收拾好,时间也已经过去了差不多四十来分钟了。
看着大冬天却满头大汗的余姓护理员,马超觉得这人单从专业能力上看还是比较可以的。如果他能用心照顾何大爷,也还是比较可取的。
不过想到自己刚才去食堂看见的只坐了两张饭桌的疗养院员工,他决定还是要再多了解一下情况。
于是在余姓护理员收拾好准备离开时他喊住了对方,“师傅你等一下。不知道你是只照顾何爷爷一个人?还是还有其他的人要照顾?”
余姓护理员听见马超叫住自己,本来以为对方还在对自己不满意,结果却听见这样一个他觉得很可笑的问题。
于是不由得笑了起来,“咋可能啊?我除了何大爷,还要照顾一个行动有点障碍的老婆婆,以及几个能够行动自理的人。”
说完,见马超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余姓护理员心里转了一下,接着说道:“我们疗养院的人手本来就短缺,要想让一个护理员专门照顾哪一个人是根本不可能的。除非……”
说到这里,他的眼里闪过了一道亮光,就不再继续说下去了。
他想看看,自己能不能也像护理漆婆婆的那个老薛一样,再额外挣一笔钱。
“除非什么?”没让他等多久,他的话音刚落,买了东西回来的宋樾正好听到就直接问了出来。
“除非家属另外从外面找人来照顾,或者向上面申请,让他的护理员进行特护。”听到宋樾追问,余姓护理员也没有卖关子,直接说道。“不过这种的话家属就要另外加钱。”
闻言,宋樾沉吟了一下,才说道:“好,谢谢你告诉我们这些。我考虑一下。”
等余姓护理员离开后,宋樾这才用床边的绑带将何大爷的身体固定住,然后将床头摇起来。
拿了一块自己刚才买的新毛巾围在何大爷的脖子上,然后便准备给何大爷喂饭。
打开保温袋,摸了摸打包盒,感觉已经不烫手了。
赶紧将饭菜拿出来摆到护理床的横桌上,考虑到何大爷说话都困难的现状,宋樾没有给何大爷喂米饭,只是将蔬菜丸子摁碎,将滑牛肉用调羹分割成米粒大小,然后一口蔬菜丸子碎,一口滑牛肉粒蒸嫩蛋地慢慢喂给何大爷。
期间,何大爷因为多半边身体瘫痪的关系,多次将宋樾喂到他嘴里的菜给撒了出来。
或许是难过于自己如今的身体状况,何大爷每每在这种时候都会对宋樾表示拒绝继续吃饭的意思。
而宋樾也总会在这时语气温和地出言安抚:“何爷爷,您要多吃东西身体才能好起来。等您好了,我还要接您去锦城玩呢!您夏天的时候可是跟我说好的,您这个春节后,等天气暖和了就要去锦城看芙蓉花开的。”
或许是想到了宋樾每每去看望自己的场景,又或许是想到了自己多年前曾在锦城街头看到过的,那抹绽放在枝头的洁白无瑕的风景,何大爷死气沉沉的眼睛也渐渐有了一丝神采。
等到喂完饭,宋樾和马超又陪着何大爷说了半天话,直到感觉到老人眼皮发沉,两人这才将何大爷的被子掖了掖,然后提着没吃完的饭菜出了房间。
站在走廊上,看着楼下院子里在寒风中打着旋的枯叶,两人一时都沉默不语。
“樾樾,你是怎么打算的?”半晌后,马超才低声问道。
“肯定要找何阿姨说一下。”沉吟了一下,宋樾才缓缓将自己的打算说出来。“毕竟我不是何爷爷的亲属。我估计何阿姨应该不会将何爷爷接出红太阳,所以我打算另外从外面请一个专门照顾何爷爷的人。这样一个是可以配合这里面的护理人员,将何爷爷照顾得好一点;另外也可以起到一个互相监督的作用。”
闻言,马超提醒道:“万一两人合一起偷奸耍滑呢?这一点也不得不防。”
“呵,如果他们的利益是相冲突的,又怎么能合一起呢?”宋樾轻笑了一声说。
听宋樾这样说,马超也知道他是心里已经有了打算,便不再多说。
“那我们现在先去找何阿姨?”马超问。
“嗯。”宋樾应了一声,率先向楼下走去。
等两人在工业泵厂找到何大爷的女儿,将他们今天去看到的情况说出来后,她的双眼立即就红了起来。
“都是我没用……都怪我……我……”想到自己父亲病了后婆家人的态度,想到自己为了自己的家庭和睦,不得不将生活不能自理的老父亲送进那样一个陌生的环境,再想想自己刚才听到的老父亲的遭遇,何大爷的女儿心里既自责,又怨恨。
她自责于自己的无能,也怨恨于自己的无能。
如果自己有本事,就不用受婆家的辖制,而不得不将自己的老父亲置于如此凄凉的境地。
如果自己有本事,就不会让自己丈夫拿着卖自己老父亲的房子的钱给儿子买摩托车。
如果自己……
一时间,何大爷的女儿直接就钻进了毫无意义的自责的漩涡中。
看着眼前面容明显比上次在何大爷家见面时憔悴多了的女人,宋樾在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知道女人现在心里的想法,但是他也很是瞧不上女人现在心里的想法。
如果她的心里真正地看重何大爷,就根本不可能有所谓的“不得不”和“妥协”。
因为所有的无奈与妥协,都只是在权衡利弊的基础上,做出的对自己最优的选择罢了。
不过这些想法,宋樾也只能在心里暗自思量而已。
为了让自己给何大爷请的护理人员不会遭到红太阳疗养院的为难,他还必须让眼前的女人出面,以震慑对方。
所以眼见着女人陷入了魔怔,宋樾立即用清冷的声音提醒道:“何阿姨,你现在先别伤心,我们还是先想个解决的办法才行。要不继续这样下去,何爷爷的身体不仅不会好,可能还……”
闻言,女人不等他说完,就立即声音干涩地喊道:“对,不能让他们这样欺负我爸,我们可是给了钱的……”
说完,她的脸上又布满了怒气,一副立即就要冲过去撕人的样子。
见状,宋樾心知这个女人是不能报以期望了。于是立即说道:“何阿姨,你先别激动。你要不先听听我的想法再决定要怎么做?”
闻言,女人立即将目光盯住宋樾,“你的想法?你有什么想法?”
见女人停止了刚刚突然出现的狂躁,宋樾立即说:“是这样的,我刚才在那边也看了一下,红太阳那边一个护理员要照顾好何爷爷也确实不太容易。所以我想由我出钱,给何爷爷再另外请一个护理人员,让他专门照顾何爷爷。同时,也给红太阳那边负责照顾何爷爷的护理人员许诺,如果他发现我请的护理人员有偷奸耍滑的举动,只要拿出切实的证据,我就会单独给他拿一份报酬。这样一来,人员添减了,就能更好地照顾何爷爷,同时还避免了他们沆瀣一气的可能。”
听宋樾说完了他的打算,女人先是露出一副吃惊的表情,然后就又露出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最后才露出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
“小宋啊!你说你让阿姨说啥好呢?”女人搓了搓手说,“虽说以前我爸帮过你,但你这样做让我咋好意思呢?”
听出女人话里的意思,想到曾经认识的女人的样子,宋樾暗自摇了摇头:或许,人性真的只有在利益面前才能真正地显露吧?
不想跟女人虚言假语地耽误时间,宋樾直接说道:“何阿姨你不用在意这些,我现在人也很难回一次潼县,能为何爷爷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所以我们还是现在就去跟红太阳那边打好招呼,然后我这边也好立即着手再请护理人员的事。”
听见宋樾这样积极,女人也不再拖延,直接坐上宋樾他们的车,一起往红太阳疗养院赶去。
途中,她还跟宋樾提到她有认识的别的护理人员。等下他们可以顺便将人也落实下来。
?——?
注:赶懒,这是作者家乡对“偷懒”的一种叫法。不知有没有读者朋友的家乡也有这种叫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