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瞎子处理完东西,撩开帐篷正准备进去,却又在看见张起灵那默然守在床边的背影时停住了。
他无奈地喝了口酒,重新将门帘放下,干脆回到篝火旁,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面前的火堆。
算了,别进去了,守夜吧。
他想着,又喝了口酒。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哑巴情绪波动这么大。
所以哑巴从前一定认识徐羽,而且这两人交情肯定不浅。
等等……
从前?
黑瞎子想到了自己第一次见到徐羽的时候,她一点变化都没有。
接近八年的时间,一个正常人怎么可能没有变化?
还是说因为面纱的缘故看不出来?
可她为什么要一直蒙着面纱?
是了,似乎有人在追杀她?
那又为什么要追杀她?
她跟哑巴又是怎么认识的?
她和哑巴是什么关系?
她身上的纹身又是怎么回事?跟哑巴有关么?
还有她的血,为什么会有那种作用,她的愈合力为什么这么强?
越来越多的疑问浮上心头,黑瞎子突然对帐篷里的人生起了一种浓厚的兴趣,有点想立刻就弄清楚一切问题。
……
张起灵出神地守在胥翎身边,他曾经设想过无数种重逢的场面——也许是自己找到的,也许是偶然遇见的……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再次见面时,她居然又受了这么重的伤。
似乎从自己回到本家后,她和自己的两次重逢都显得不那么愉快。
目光落到面前人的伤口上,张起灵只觉一股躁火喧嚣着席卷大脑,烧得心肝脾肺都灼痛起来,烧得喉头舌根都干辣起来,他恨不得提刀冲到那群人面前,杀得所有人肝胆俱裂,杀得他们全都跪在她面前,忏悔一生!
然而很快,那股躁火又被强压下去,他闭眼深吸口气,熟悉的冷静和麻木重新占据上风。
只是他知道,这次不一样。
疯狂从来只能被压制,绝无可能被消弭。
……
缚灵锁带来的疼痛终于减轻,胥翎隐约想起自己似乎是被什么人背到了某个地方,于是一下睁开眼。
“……小官?”
她千算万算,没想到自己遇到的人居然是小官,倒也难怪昨晚那么放心地晕了过去,想来是气味熟悉的缘故。
小官的样子与她记忆中的少年已经有了不小的出入,身量更高,脸型更加瘦削,只是这些变化在他天翻地覆的气质面前,都显得不那么重要。
他似乎……比从前更加孤寂了。
胥翎说不上来自己心中是什么感受,或许是心疼,又或许是愧疚,总之各种滋味掺杂在一起,连她自己也不清楚。
但她又有什么立场愧疚或心疼呢?
她自己的人生都是一团糟,她也不过是贸然闯入这个世界的旅客,她连自己的问题都没有解决,她无足轻重。
反正都要走了。
听见胥翎的声音,张起灵瞬间转过身,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的嗓音竟然干涩到颤抖:“你……醒了。”
迎着张起灵的眼神,胥翎竟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回答。
她要解释当年在泗州古城中发生的事情么?
要解释自己为什么出来了却不去找他么?
要解释这几年自己都在做些什么吗?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也不想说。
于是帐篷内又陷入死一样的寂静。
张起灵一眨不眨地盯着胥翎,同样不开口。
好在这时帐篷突然被掀开,黑瞎子见里面的人下了床,笑道:“哟,醒了?”
胥翎看向黑瞎子,眼中闪过一抹讶异:“瞎子?”
黑瞎子满意勾唇,将手中的水壶随手放在一边:“不错嘛,还记得黑爷。”
胥翎感到一点无奈,这人怎么还是跟以前一样不着调。
不过……
他似乎也没有变老。
身体被改造过?
这时黑瞎子给张起灵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出去说。
张起灵明白,只是转头对胥翎道:“我回来之前,你哪都不要去。”
语气很平淡,可对方眼中隐忍的偏执却让胥翎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得到对方保证,张起灵才跟着黑瞎子走出帐篷,却在离开前又看了胥翎一眼。
他绝对、绝对不能再把人弄丢了。
他会疯的。
“诶诶!就在这里呗,还走什么?”黑瞎子不解地看着张起灵,明明他们已经距离帐篷不近了,怎么还要往远处走。
张起灵没说话,只闷头又走了一会,找了个能清楚看见帐篷的地方停下,他的声音很低:“她能听见。”
见张起灵根本没把心思放到自己身上,黑瞎子一阵无奈,又只能配合:“听力这么好?”
“算了,不说这个,我是想问你,她怎么办?”
张起灵仍旧紧紧盯着帐篷:“一起。”
黑瞎子不懂张起灵为什么这么执着,道:“那她能同意么?我们可是……”
“她本来也要去瑶池仙殿。”
“你怎么知道?”
“昨晚她的背包倒了,地图摊出来了。”
黑瞎子叹了口气:“行吧,那你照顾好人,代老板那边我来解决。”
张起灵颔首,又重新向帐篷走去。
黑瞎子留在外面与代老板解释,张起灵一进帐篷就看见胥翎在收拾东西。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似的将人的手腕抓住:“你要走?”
胥翎皱了皱眉,张起灵的力气实在不小。
她不想过多解释什么,只道:“我有我自己的事情。”
张起灵抓得更紧了,胥翎的手腕几乎被勒出一圈红痕:“跟我一起,我也要去瑶池仙殿。”
胥翎一愣:“你怎么知道?”
谁知张起灵并不回答她的话,只是垂眸:“你果然是去那里。”
胥翎这才意识到自己被诈了,但她仍然不想说什么,天枢宗和自己的事情毕竟与此界人无关,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因果这个东西轻易不能沾染。
况且她也担心自己留下会给张起灵带来麻烦,万一天枢宗什么时候又追上来了该怎么办?
“放手,我的事情与你无关。”
张起灵猛地抬起头,眼眶都因为急切变得微红,语气中几乎带上一丝恳求:“你又要抛下我,一个人走?”
这样脆弱的神色仿佛让胥翎看到了从前雨夜下受伤的少年,她闭眼深吸口气,将心中的不忍压下,眼神变得冰冷:“小官,放手。”
张起灵仍旧执拗着紧紧抓住胥翎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能把人的骨头捏碎。
胥翎偏头不去看他,手臂微微一旋,便将手腕挣脱出,她一把提起背包,往帐篷外走。
“你要走可以,我陪你一起。”
张起灵的声音成功让她再次顿住,胥翎无可奈何地转身问:“为什么?”
为什么?
张起灵几乎要笑出来。
她当然不知道为什么。
她当然不知道自己这些年为了找她都付出过什么。
她当然不知道,每次失魂症发作时,自己有多么希望她陪伴在身边。
就像从前一样。
他与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没有一丝一毫关系。
除了她。
“没有为什么。”
他如是说。只是沉默地将所有难捱的日子都吞进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