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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土壤使得天际的白色建筑极为显眼,日照让赤道平原上升至二十多摄氏度,方舟预测三十多个小时内都不会发生尘暴,确实是个出行的好天气。

不过浩浩荡荡的车队可不是来此休闲日光浴,那些白色充气穹顶已经被数十年风沙摧残得不像样子,里面的很多舰船和仪器都已报废,而其中最大的机库里则摆放着永恒号舰体。

但是像这样的庞然大物,不可能做到在短时间内以分拆运输的方式带回冬眠基地,就像这次的车队行程,即便是规划了最短的行动路线,使用高机动全地形车,但在崎岖不堪的火星表面也花费了将近十天之久。更何况那种运输量的任务至少要分五个批次才能全部完成,每次都耗时动辄十天半个月,等到永恒号部件全部运送,估计都快两个月之后了。

所以本次行动都是工程师居多,并且已经有先头部队使用穿梭机提前一星期抵达赤道营地,根据现场检查,机体状况可以进行临时修复。于是后续队伍携带了大量维修工具和替换耗材,大家要让这台废弃六十多年的大家伙重新运转起来。

当然,在野外作业的情况下,不可能真的让它恢复到几十年前的保养状况。所以它也无需飞离大气层,只要能保持短距航行,然后在中途三至五个降落点进行维护,最终只要能抵达冬眠基地,就至少能节省一个多月的运输时间。

车队浩浩荡荡,卷起的尘烟逸散在微风中,自冬眠基地建成后的几十年来,这是首次让大部分新人类倾巢出动。当然,对于年轻人来说,这也是他们首次看见冰川之外的火星景色。哪怕它看上去荒凉单调,人们脸上却带着一种郊游一般的新奇。

某种程度上,这也是一段凄美悲壮的旅程,在得知末日到来后,大家展现出的豁达确实对得起他们对于生命和文明的理解。

因为他们此行的目的并非为了自己,所有人都清楚,殖民舰的承载能力有限,即便当年它能携带多达五百名人类殖民者,但那毕竟只是一段地火之间的短途旅行。半年后这艘飞船上将不会携带任何人类,其搭载的有机生命体仅是数百个冷冻胚胎。而剩下的大部分载重量都要负责运输一些用于初期开垦的器械、无人机、燃料,以及存储拟态者意识的小型服务器。

而这半年就是最后的时光,是为整个文明争取播撒火种的唯一机会。

尽管温度舒适,大部分队员们仍躲在厚厚的舱外服里,并拉下遮阳板避免日光直射。只有极少数基因改组程度较高的新人类会偶尔打开面罩,呼吸着这片熟悉而陌生的空气。

盈日自然也是摘下面罩的一员,虽然上次在零下一百七十度的环境中,她也做过同样的事情,而那次给身体带来的创伤似乎并不能阻止这姑娘一时兴致。

极其敏感的皮下纤维缓缓张开,淡蓝色皮肤逐渐变得乌紫,这正是为了适应火星大气而专门做出的基因改造。姑娘能明确感受到沙尘扫过脸庞的感觉,也确实因低氧气状态而不适,只不过比起这种身体上的痛苦,她好像更乐意沉醉在毫无遮盖防护的大自然里。

“行啦,赶紧关上面罩吧。”康米尔伸出机械爪子,替她合上了面前那层玻璃:“都快半小时了,早就超过你身体设计的承受范围,想自杀也得挑个时候吧?”

“嘿嘿,好不容易离开那苦寒之地,让我多享受一下空气嘛。”

“很好玩是吧?那你说万一出个什么事,咱们回去的时候是多拉一具尸体呢,还是帮你就地掩埋?”康米尔自顾自吐槽,一旁的阿元似乎没搞懂这个玩笑,立刻紧张起来,还打开扫描仪器帮她检查起身体。

“盈日小姐您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千万别出事啊,野外任务是没有良好医疗条件的。”

姑娘听得扑哧笑出声来,顺手拍了拍阿元的小脑袋瓜,又提出一个让她无论如何也回答不上的问题:“那你说,我要是现在死掉,你们还能帮我立个碑。如果是等半年后大家一起完蛋,到时候连个哀悼的人都没了,岂不是更亏?”

这个地狱笑话顿时让阿元哑口无言,应该是想不到此类话题居然被她如此轻松提起。

“那你也别高兴太早,你想想看,我们就算给你埋平原上,火星这沙尘天气也多,指不定哪天刮大风就给你暴尸荒野了,其他人在冬眠基地里至少还能留全尸,再冷藏个百八十年,万一地球AI忽然高兴了,再给苏醒回来。啧啧啧,到时候吃亏的是谁啊?”

见康米尔开玩笑的分寸丝毫不输,姑娘也懒得再满口跑火车,于是再次把话题转移到她一直以来都在纠结的那个灵魂论上。

“据说人们埋葬死者的习俗,是希望灵魂离开肉体以后能再次回归故土,那你觉得人的灵魂如果真能单独存在,它纠结是什么形态呢?容纳灵魂的空间又是什么样子?会像宗教传说那种,在天堂或者地狱徘徊吗…”

“有没有灵魂暂且不论,但最近从贝克斯那边听到一个消息,好像地球现在已经掌握了可以把意识独立上传的技术,据说是转化为量子态信息之类的。”康米尔略微思索,巧妙答道:“其实在得知这个消息时我就在想,意识既然可以传输,它本身难道也可以被一层层解构剥离?那我们可以不可这么理解,你一直挂在嘴边的灵魂,纠结是要剥离意识到哪一层次?它会不会像洋葱一样,并无一个支撑全部意识的核心?”

盈日没有回答,她只是和以前一样,递给康米尔一个难以捉摸的眼神,意思好像是在说,不愧是话题终结者,每次都能以意想不到的方式破坏聊天气氛。

但在队伍扎营之后,姑娘仍会时不时回顾康米尔说的这番话,她好像真打算变成一个研究玄学的专家,无论清晨还是午后,只要片刻闲暇便会让她再次打开话匣子。康米尔也搞不清,这丫头究竟是闲得慌还是真着了魔,居然如此痴迷一个荒唐而没有答案的问题。

接连十来天的翻修,永恒号已经比之前看上去完整许多,基本结构的损坏都被一点点修补回来。尽管从外面观察,它依然一副老旧破败的样子,其实核心动力和飞控系统都得到了可靠的升级,足以支撑接下来这段跨越半个星球的短途飞行。

淡蓝色的朝阳下,先头部队已经开拔,他们运输着这次在赤道营地找回的各种物资,只留下极少部分技术骨干,准备把这台大家伙完好无损地开赴南极。

盈日虽看上去咋咋呼呼,在工程方面却一点也不含糊,复杂的操作台在她眼里也是信手拈来。随着轰鸣声和轻微震动传遍机身,巨大舰船扬起漫天沙尘,缓缓抬升至地平线外。

按照计划,永恒号并不会一蹴而就飞抵冬眠基地,而是要在途中三个降落点进行短停。由于年代太久,短暂维护无法保证船体是否存在安全隐患,如果在飞行途中出现重大机械故障,不仅机组人员会有危险,整个火种计划也可能因此泡汤。

所以三次短停也是为了避免引擎在大气内长时间运作,运输队伍早已在降落点备好核燃料和部分用于更换的零部件。即便比一次性飞机稍折腾一些,但一切都是为了完成人类文明不灭的希望,这种事绝对要以稳妥先行。

航行初段的船体状况不错,一开始盈日还开着玩笑,说自己能把它一路飞回基地,让康米尔干脆通知降落点守候的队员们回去算了。但在航程超过五百公里后,燃料系统便不停出现高温预警,姑娘知道情况不妙,这很可能是姿态助推故障。

果不其然,飞船降落在首个中转点位时,多个滚转喷管彻底烧焦,甚至主燃料通道也濒临失效。好在这艘大家伙平稳落地了,所有人悬着的心也才跟着落地。

为了接下来的路程更加稳妥,工程师们直接连夜改装,让电传变为牢固的机械传动,总之这东西绝不能丢在半路上。

夜空下的寂寥覆盖着这片暗红土地,只有偶尔传来的工具敲击声试图赶走单调。紧急维修之后,大多数工程师选择在船舱躺着稍作休息,只有盈日仍站在舷窗附近,迎接一轮日出。

“你不准备睡会儿?”

康米尔拿了条毯子过来,飞船的自检过程中会让各区域暂时停止供电,而舱外零下七十多度的气温很快让气闸附近也变得寒冷彻骨。

“有些失眠,我习惯了。”

很显然姑娘没有说实话,她撒谎时的标志性动作:单手扶着额头,早被康米尔看在眼里。

“你是在担心,这样一个大古董,即便真的能修好,它也难保在未来离开太阳系后不出问题对吧?更何况,那可能是一场跨越几百上千年的长途跋涉。”

姑娘苦笑一声,只得摇头答道:“反正到时候我也走不掉,只是有些感慨,即便是逃离了肉体束缚,人们依旧脆弱。”

“脆弱的是存在方式吗?还是灵魂?”

康米尔冲着她仰了仰头,接着补充道:“我觉得重要的并不是它最终能否成功抵达,而是能否起飞。我们都知道火种计划是极其渺茫的文明延续机会,但它至少是一个希望。”

“这我就更搞不懂了,既然灵魂也脆弱的需要希望支撑,有时候却又能坚强到去完成那些奇迹,它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呢?”

“这只能交给未来能存活下去的人去解答吧,我们要做的正是给予希望。”

夜幕之外,天空再次泛白。

幸运的是,接下来的几次中转再也没有出现什么故障,当巨大的殖民船降落在基地附近时,二人迎来了山呼海啸般的喝彩。

这段时间里,留守在基地的人也建好了巨大了临时船坞,接下来两三个月时间,永恒号将会被彻底改装成一艘能经得起星际旅行的远航船。

而在开工仪式之前,贝克斯布置了一块特殊的巨型投影。

这个全息影像催促着所有人的脚步,它竖立在临时船坞附近,是一个钟摆倒计时。

一百七十二天,十五小时,三十六分。

这是七百多种可能性里,末日来临最近的一个时间,也是方舟所能精确推算的极致。

虽然人们不知道,为什么会精确到某一分钟,难道有什么东西的威力能让诺大一个地球凭空瓦解掉?大家在恐惧中催生出无数荒诞想象,却并没有彻底放弃希望。

即便那艘飞船意味着一半拟态者的远行,但至少也人主动选择了留下,这是拟态者第一次拥有掌握命运的权力。

巨大的钟摆投影立在火星南极冰原上,一次次摇曳。但它并不像是在为一个文明送别,反而记录着人们最为辉煌的时刻,如同烟花升到了顶点,早已无惧即将来临的寂寞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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