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六陷入到了回忆之中。
半个月前，谢六同往日一般去翰林院应卯。
今年科举之后，一甲的学子都被分配去了六部和御史台、大理寺这些实权的衙门历练，谢六只得了二甲，谢家又被嘉明帝猜忌多年，她本是要被吏部派到青州最西边做个小县丞的。
是宣国公心疼孙女，暗中帮她走动了一番，才将她勉勉强强塞进了翰林院。
以谢六的才学，本不会是二甲的名次，但会试之时正赶上了她葵水之期。为了不在考场之中暴露自己女儿身的秘密，她提前吃了秘药将癸水之期往后推迟。
可这秘药大寒，极为伤身，会试九日谢六便吃了九日的药。
葵水倒是没来，不过到了后面几天小腹绞痛难忍。
能够将考卷全部答完，已经是她在咬牙坚持了，所以到最后也只得了个二甲的名次。
考了这个名次，谢六心中本就憋了一肚子的气，又被安排到了翰林院里面。
大越的翰林院其实算不得正式的官署，只是一个宫廷供奉机构，负责安置文学、经术、卜、医、僧道、书画、弈棋这些领域的大家。
翰林院编修一职就是负责将当世的这些大家的心得手记整理成册的职位。
可谢六在翰林院里待了几个月，她的上官也没让她参与到书籍的校正编订之中。
一开始谢六还会主动去问询一下，让上官给她安排点活干，但每次得到的回复都是颇有些阴阳怪气的
“谢六公子出身显赫，哪里需要同我等一般辛苦，您在一旁歇着就好！”
时日一长，谢六也懒得去同上官扯皮，每日去翰林院露一面便想干嘛就干嘛去。
反正也没人理会她。
但半月前那一日，刚过了立秋，翰林院里面的书册需要晾晒。
这本是书吏的活计，她的上官却难得的想起来了她这个闲人，让她跟着一起帮忙去晒书。
她好歹也是从六品的官员，竟让她去干书吏的活，谢六心中有些不满，但想着自己也是没什么事做，晒书就晒书呗。
谢六心中虽不情愿，但干活也很认真，她是文人，对待书籍有着刻进骨子里的喜爱。
轻拿轻放小心翼翼，生怕将手中的书籍损毁半分。
她抱着一摞书往外走的时候，被一个书吏不小心撞了一下，手中的书册被撞飞了出去，谢六心中微恼，却没发作而是着急忙慌的去拾地上散落的书籍。
正巧被她的上官看到，她的上官没有训斥那名撞她的书吏，反而是对着她冷嘲热讽的说道：
“晒个书都能掉一地，亏得谢大人还是科举出身，竟对书籍如此不放在心上！”
说完一把抢过她刚拾起的书籍扔到旁边书吏的怀中，极为不耐烦的说道：“行了行了！我们这翰林院可容不下谢六公子这尊大佛！您也别在这捡书了，还是一旁歇着去吧！”
谢六从小到大何曾受过此等委屈，当即便冷下了脸甩袖而去。
她一肚子的闷气无从发泄，更不敢回家跟祖父祖母诉苦。
因她女扮男装怕别人发现，平日里也甚少与人交往，偌大的盛京城中，她常去的地方也只有百花楼了。
进了百花楼谢六直接对着门口的龟公吩咐：“安排一桌酒菜，再备上几坛好酒送到红芍的院子里去！”
她是熟客，一路畅通无阻的走到了红芍的院子里。
红芍是被她拍下来的花魁，百花楼的规矩，被拍下来的花魁一年只服侍一个人。一年过后恩客要是还喜欢给钱就可以继续包着。
红芍并非百花楼里真正的花魁妓女，是为了谢六能有一个合适的身份时常来往百花楼，才专门为了她来当这个花魁的。
她自然也不会去真的接客，偶尔会帮着梅姑外出巡查盛京城中梅部的商号，大多数时候都是在自己的院子里帮梅姑清点各地汇总过来的账目。
谢六进她院子里的时候，她正盘腿坐在榻上俯在矮几上算账，听到脚步声便抬头望外看去，就听谢六说道：“红芍，我让人送了酒菜过来，将账册收一收，别让人看见了。”
红芍知道她最近心情不好，也经常来百花楼里找自己，早就习惯了她这番作态，当下将手中的账册都收到了箱笼之中，趿着鞋下了榻，几步就走到了谢六跟前。
“六郎这是又遇到不顺心的事了？”
听她这样一问，谢六当即委屈了起来，也不说话低头将红芍抱在了怀中。
她虽是女子，但个头比红芍要高出半个头去，低下头来刚好能将脑袋埋在她的肩膀上。
红芍只觉得肩膀上的衣服洇湿了一片，扮成男子的少女却是没有发出半点声响，连身子也没有任何的抖动。
红芍却知道她在哭。
谢六向来以玩世不恭的形象示人，红芍还是第一次见她哭，当下便有些心疼，也清楚她之所趴在自己的肩上一动不动就是怕人发现她哭了。
这定是受了极大的委屈，才能让她落泪，红芍此刻能做的便给她一个温暖的怀抱。
过了半晌，直到几个丫鬟过来送酒菜，谢六才将脑袋从红芍的肩膀上抬起来。
唇边的笑意与往常并无区别，还不忘调戏两句送菜的小丫鬟，又一人给了一两银子的打赏，才让几个小丫鬟退了出去。
红芍起身去关门，再回来的时候，谢六的脸上已经没有了笑意，自顾自的斟满酒已经喝了起来。
二两的酒杯，她一口就是一杯。
红芍皱眉，坐在她身边拦住了她再去斟酒的手，为她夹了平日最爱吃的几道菜：
“别光喝酒，先吃些菜，要不容易伤胃！”
谢六抿了抿唇，没说什么，拿起筷子将红芍夹到碟子里的菜都吃光，才道：“现在可以了吧！”
“行！我帮你斟酒！”红芍没再拦她，帮她斟满了酒，又给自己也斟满了酒。
举起酒杯与他的酒杯轻轻一碰道：“我陪你喝！你心中有不痛快的事想说就说出来，不想说我就陪你喝酒！”
红芍说完便将杯中酒喝了个精光，谢六皱了皱眉，一仰头喝光了杯中酒后将酒杯放下，拿起筷子挑了几样红芍爱吃的菜色夹到她的碟子里，颇为不悦的说道：
“知道说我，自己还空着肚子喝酒！”
红芍浅笑着道：“刚刚才吃过两块糕点。”
却还是将谢六为她布的菜夹起来吃了两口。
一坛酒很快就见了底，酒意上头谢六的话也多了起来，如玉的面庞绯红一片，一手拿着酒杯一手拉着红芍道：
“红芍！你知道吗！
我啊就是没生在好时候，你说我若是能再早出生几年，该有多好！那会儿当皇帝的人是我姑丈，他那人多开明啊！不仅允许女子科举入仕，连皇位都要留给唯一的女儿。
我若是能早出生几年，早就能科举入仕了！
我就是不服气！
我寒窗苦读了十年！凭什么就不许我参加科举了！凭什么！”
“还有翰林院那帮狗眼看人的东西！天天不是无视我就是对我冷嘲热讽的！”
“我还不想在翰林院里面待着呢！我宁愿去青州当个县丞！至少还能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可是祖父说我到底是个女孩子，孤身去那么偏远的地方他不放心！”
“我有时候都在想，为什么我就不能是个男子呢！
又或者让我再晚出生几年，见不到曾经女子与男子可以拥有同等的地位，我便不会想这么多，我便可以认命的待在后宅里面。”
说着话的功夫她手中的一杯酒又喝得精光，随手将酒杯扔到桌上，酒杯摔在了碟子边上发出“叮当”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