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午后,天气异常闷热,像是憋着一场大雨。
石榴开了风扇,开了门窗,正在西屋睡午觉,忽然觉得身边有些异常。
她睁开眼,发现父亲正蹲在床边。
他双手抱头,正暗暗啜泣。
“爹,你怎么了?爹?”
石榴吓得睡意全无,赶紧起身询问。
许久,父亲抬起头来,通红的双眼看了石榴一下,又低下头去。
看父亲的样子,石榴心里已猜到了八九分,她不再追问,父亲却开口了。
“你妈……又偷人了。”
这一句话,让石榴的心坠入谷底,她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父亲开始向她倾诉,描述着他的抓奸场面。
不,准确说不是抓奸,他只是不巧碰到了,躲无可躲而已。
“就在石榴林里,中午我亲眼看见他们抱在一起,那人给我跪下,说他再也不敢了,可你妈还护着那人……”
石榴木然的听着。
她有些厌烦,有些恶心,甚至想让父亲闭嘴。
她恨父亲无能,恨父亲懦弱,恨他为什么没有一点男人血性,为什么不直接拿着铁锹上去把那人戳死……
她更恨父亲残忍,恨父亲愚钝,这些肮脏的事情为什么要说给她听,他的痛苦为什么要让她来分担……
是的,这已经不是父亲第一次向她倾诉母亲的背叛了。
记得第一次被强行告知母亲的不堪,她才八岁。
八岁,还在换牙的年纪,懵懂的她根本不知道什么叫背叛,什么叫偷人。
虽然母亲的风流全村皆知,母亲的不忠是公开的秘密,但母亲不会让孩子们看到那些不堪的画面,她依旧努力扮演者一个好母亲的角色。
石榴从小在风言风语中长大,但她没有亲眼看到过母亲的不堪。
所以在小石榴的心里,还对母亲抱着期待和幻想。
她觉得母亲的风流可能就是喜欢和人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开一些荤素不忌的玩笑。
村里有的是这样的女人,林小燕的妈妈也喜欢和男人开玩笑……
可父亲却偏把这层遮羞布撕裂开来,让年幼的她过早的面对人间的丑陋。
虽然那一次父亲主要是对大姐倾诉的,却丝毫没有顾忌就站在一旁的她。
没有人知道,那一次父亲的眼泪和哭诉,在她年幼的心里激起了怎样的惊风骇浪……
记得那个时候,她爱憎分明。
她不像大姐那般立场不明,两边相劝,相反,她特别憎恨母亲,特别同情父亲。
她甚至支持父亲去揍那个男人,去警告母亲,可父亲却犹犹豫豫,推三阻四。
而那一次,石榴也见证了什么叫无理取闹,黑白颠倒。
明明是自己偷人在先,母亲那次却闹得厉害。
或许是她做贼心虚,从孩子们充满敌意的眼神中,感觉到丈夫把事情捅给了孩子们——这是她做人的最后体面。
所以她对丈夫的厌恶和憎恨也到了极致。
面对丈夫的质问,她丝毫不惧,完全一副破罐子破摔的姿态,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甚至连哄骗一下都不愿意,对于男人想听到的一句悔过承诺,坚决不给。
而对于女人的强硬,男人气势全无,别说打一顿,就连骂一句都不敢了,只会唉声叹气。
以至于到了后来,他竟然成了错误的一方,反过来要哄她,要道歉……
看着这样的父亲,石榴失望了,深深的失望。
她还小,她能做什么呢?
基于对父亲的怜悯,她甚至幻想过无数次谋杀,给那个男人家里的饭菜放上敌敌畏,半夜潜入他家拿锤子锤死那个男人……
可买不起农药,拿不动锤子的她,也只能幻想一下。
那些日子对石榴而言是黑色的,像个一望无底的黑洞。
家里的每一寸空气都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对抗和撕裂,谁心里都清楚,谁嘴里都不说。
大姐说,她甚至偷偷给母亲跪下来过,求她从此改过——可母亲一口拒绝,还说她们如果觉得自己给她们丢人,可以不认她这个母亲。
这一句话,彻底堵死了大姐的心。
所以,大姐很快就出嫁了。
那段时间,石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母亲,如何面对父亲,她的世界秩序被彻底打乱,混乱了好长时间……
直到事情不了了之,直到父亲不再提起。
那段日子,学校是唯一清明的世界。
喜欢待在学校的她,成绩也越来越好,逐渐成为了母亲的荣耀……
也是从那以后,母亲的确收敛了许多,而石榴也装作忘记了那些事情……
——
没想到今日,父亲又来她的床前哭诉。
他就那样蹲在地上哭,一个大男人像个祥林嫂,絮絮叨叨。
石榴很想说,既然撞见了还不拿刀去砍,大不了一命抵一命。
石榴也想说,既然忍不了那就别过了,大不了一拍两散,我们姐妹养活你。
这些话,她都说过,可父亲一样也做不到。
他怕失去母亲,怕妻离子散,怕失去这个石榴林,怕面对未知的人生……
他能做的就只是在女儿面前哭诉,扮演弱者和受害者,乞求一些同情和怜悯……
渐渐地,石榴有些烦了。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但凡父亲能说出一句硬气话,干出一件硬气事, 母亲也不会如此肆无忌惮吧!
正是父亲的纵容,软弱和无能,造就了如今的一切。
渐渐地,石榴甚至有些体谅母亲的辛苦。
当母亲跑前跑后为果子找销路的时候,当有人闹事父亲当缩头乌龟的时候,当姐妹四人永远不为学费发愁的时候……
母亲风流、不忠,却着实辛劳、顾家。
她们姐妹四人,从小不缺吃穿,能够按照自己的心愿或上学,或嫁人,或打工,都靠母亲苦苦支撑。
所以,石榴的内心变得矛盾,也逐渐变得沉默。
如今她依旧同情父亲,但对于她的母亲,她又能怎么做呢?
谁也劝不动母亲,她也不能劝、不敢劝。
也许是因为石榴的优秀,让母亲逐渐有了荣誉感,这些年母亲逐渐改变。
母亲看起来毫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却很在乎石榴对她的看法和评价。
只要石榴不挑明,装作不知道,母亲就会在她面前维护好母亲的形象,就会有所忌惮。
而一旦挑明,母亲的忌惮不复存在,那就真的是破罐子破摔了。
正因为知道这个,石榴不敢轻易将这层窗户纸戳破。
所以,面对父亲的哭诉,石榴表情漠然。
她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只能默默地摆弄着录音机,一盒一盒的试着磁带。
“石榴,你不想知道那个男人是谁吗?”
石榴摇了摇头。
管他是谁,她不想知道。
可父亲还是说出了他的名字——裴大山。
石榴震惊了。
虽然她早就知道林裴两家纠葛很深,可两家已经多年不来往,如今三姐的婚事在即,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情况?
即便前缘未尽,情难自禁,为人父母的,难道丝毫不为孩子考虑了吗?
就这么不管不顾的旧情复燃了?
都说那裴家是大户,裴大山更是有头有脸的,怎么一把年纪,还能做出如此没脸的事?
石榴根本不相信。
“爹,你是不是看错了?”
“不会错,就是他!化成灰我也认识。”
“他怎么会来石榴林?”
“他怎么会来?前些年他少来了?当年你没出生的时候,他都要住在石榴林了……”
“爹,以前的事不要再提了。我们说的是现在……”
“现在,现在还能为啥,表面上为了彩衣的婚事,实际上……”
林成静愤愤难平,但看着石榴不耐烦的神色, 只得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石榴的脑子有些炸,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就在她想找人查证的时候,电话响了。
环球录像厅传来消息——彩衣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