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夜听蝉声一片
西院里众人沉默，高明和陈绍吃东西的声音格外的明显。
许久之后杨敬文道:“我石山县不过四千多户，他若想做什么也得按规矩来事。”
冯厚听了摇头失笑道:“杨大人呐，你为官多年，真是一点没透，我们官微言轻，还在他之下，背后也没有靠山，这个规矩也要有地方说呀！”
高明道:“他们老弱妇孺的一共就五个人，难不成还能比之前的丘大人难对付，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你们读书人就喜欢想太多。”
高明这一比喻让在座的几人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褚子盛将远处的菜给他端了近些。
杨敬文道:“没那么简单。。”
高明小声道:“上次你也这么说。”
“哎，你...”
沈浪摇头失笑，忙给高明的酒杯里满上酒，说道:“高老弟，来，这可是冯大人家的好酒，多喝点。”
高明立即被转移了注意力，豪爽的干了一杯，觉得不过瘾又自己斟上了。
冯厚摇了摇头，不再管高明，对另外几人道:“如今的情形不明，我们本就是同一条船上的人，日后见机行事吧。”
杨敬文道:“听冯大人的。”
褚子盛点点头。
高明这话也听懂了，直言道:“没有问题。”不知回的是谁的话。
小酒小菜小聊，几人谈天说地，时间慢慢流逝。
＃＃＃＃＃＃
另一边。
孟谷穿着小灵熏好的裘衣，借着窗外的月光望着漆黑的帐顶，房间县衙的人早就收拾好了的，今日小灵又整理了一番，舒适度不成问题，只是他心中有事，睡不着。
他原本以为准备了这么久当一个县令不成问题，现在看来是自己想的太容易了！他又一次犯了前世的错误，所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我们更多关注应当是成为“状元”一路的不易！
以陈家村陈磊家发生的事为例，这不单单是他为陈磊母子做主那么简单。
前辰安居百年，几代人的努力下人口暴增，中间虽历了熹光两帝和十几年战乱，但人口基数还在，永徽帝和麟庆帝这些年的仁政，山河百姓得到的喘息，几十年下来人口暴增，一些士绅富户还兼并田地，更有大量的课田，税收的田却不变，而这些自然由最底层的百姓平摊。
陈大家人丁多，平摊的税自然不少，而陈磊家不过两个寡妇一个孩子，自然成了他们欺负的对象，再者孟谷查阅户籍发现陈磊家的份田竟然没有销，那也怪不得陈家村的村民如此反应了。
忆起这些日子的所见所闻，孟谷努力的回想前世的记忆，希望找到点有用的实际办法，想到了什么立即翻身起来，记录下，就这样一直到后半夜才沉沉睡去。
......
天微亮，孟谷如往常一样睁开眼睛，忽的想起今日还有事，忙甩开脑子里的乱麻。
“刘伯之前说要开始教他入门的刀法，可不能没有精神。”
孟谷始终觉得脑子在线是必须的，有武功却是在特殊时候保住自己的小命手段，对于这个世界孟谷心中的不安或许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整理妥当后，刚到院子就看到穿着一身利落武士衣的刘轲左手拿一柄破旧的横刀站在那里，脸上没有了平日的慈祥和蔼，目光中带着凌厉的杀气。
“少爷，你准备好了吗？”
孟谷深吸了一口气道“准备好了”
刘柯顿了顿，仔细看了看孟谷突然收起了原先的表情，一脸温和的道“少爷，今日您还是先挥刀！是老刘考虑不周，少爷新官上任必定公务繁忙，这刀法过几天再练也不迟。”
孟谷闻言一愣，哑然道“抱歉，刘伯”
“少爷，你永远不需要对我们几个说抱歉，其实还有一个原因，我找的人还未来，这里我们终究不熟，安全和隐私上我很担心，等人到了再开始，少爷觉得如何？”
孟谷点头道“好，就听刘伯的”随即走到一旁开始认真的练习挥刀。
练完后小灵端来了水，孟谷刷牙洗漱后坐在台前，小灵拿着牛角梳给他梳理头发。
“少爷，清早我和王大婶一起去了菜市，回来的时候看到一个人在县衙门口徘徊，你猜是谁？”
孟谷笑道:“陈磊？”
小灵“呀”了一下道:“少爷，你怎么知道啊？”
孟谷继续笑着道:“我们来这里才多少天？你一直同我在一起，这个时候在县衙门口徘徊你还认识的就只有陈磊了。”
“嗯嗯嗯，少爷说的没错就是他，少爷你真聪明。”
孟谷摇头失笑:“这就算聪明了？”
小灵没有接这句话，而是双手稳住孟谷的头，急道:“少爷，少爷，头不要动，一会儿歪了就不好看了。”
“好，好，我不动，你呀，动作快些，少爷我要去办事了。”
小灵俏声的说了一声:“遵命，大人。”
吃了些小灵准备的早食，穿好官衣，带好官帽，在小灵的的陪同下一路走到前院才有衙役在那里等着，孟谷跟其中一个衙役形容了一番陈磊的外貌特征后让他去把人带到偏厅，自己则带着剩下衙役去了正堂。
刚到正堂，就见县员齐聚，孟谷到了，他们连忙行礼。
孟谷一一点头示意，跟大家寒暄一会儿后，起身前往偏厅。
偏厅里陈磊很不安的站在一旁，原本只是来看看，突然被叫了进来，后知后觉的他有些害怕了，小灵姐姐在这里，那是不是青衣哥哥也在？正当他胡思乱想间，就见今日穿褐色衣服的孟谷从容的走了进来。
陈磊眼睛一亮，那日这个哥哥虽然只跟他说了几句话，但是他觉得这个人一定是好人。
一旁带他进来的衙役见他那副呆样，大喝道:“大胆小民，还不见过大人”
孟谷伸手制止衙役，走到一旁的椅子坐下后，微笑道“陈磊，你也坐吧。”
陈磊下意识的看了看衙役，孟谷对衙役道:“你下去吧。”
衙役下去了，侍女们上了茶，陈磊还是有些拘谨，不敢坐，孟谷没有强迫，自顾自的喝了一口，问道:“早上可有吃早食？”
陈磊小声的道:“娘会在锅里给俺留饭。”
孟谷招来一衙役小声的说了几句，待衙役走后，又接着道:“今日到县城可还有什么事？”
“给王老爷家送晒好的柴火。”
“路上走了多久？”
“天不亮就开始走了。”
“你家的柴火一定很好。”
陈磊听到这里小脸有些害羞说:“俺家的柴火晒的很干，很多老爷喜欢，青衣哥哥，哦，不是，大人，您要吗，下次给您送些。”
突然想起什么陈磊又补充道:“不用给铜板。”
孟谷微微一笑，说道:“好，那我先谢谢你。”
陈磊连忙摆手道:“不，不用，应该是俺谢谢你。娘说，不能平白拿别人的银子，之前不知道大人住哪里，下次给大人送过来。”
这时一个侍女端了两盘早点走了进来，放在两张椅子间的条台上后，向孟谷行了一礼，告退了。
孟谷道:“陈磊，坐吧，陪我吃点东西，我还有很多事情想问你。”
陈磊急道:“不用了大人，俺回去吃就好，有什么问题俺知道的都跟大人说。”
孟谷道:“看来是我太凶了，导致你这么怕我。”
“大人...大人不凶，很...”陈磊一时不知道如何形容，只得干巴巴的说:“大人是好人。”
孟谷闻言一乐，笑道:“再这样下去，你口中的好人，肚子就要呱呱叫了，坐，不然以后我可不敢收你送的柴火。”
陈磊最终坐下了，孟谷给他拿了一个包子，自己也拿了一个慢慢吃着。
又说了几句家常后，孟谷问道:“陈磊，你可知你家的情况？”
陈磊低下头，小声道:“知道一些，村长爷爷跟俺讲过。”
“那你跟我说说。”
“俺一岁的时候爹去了，家里授田少，村长爷爷说爹不在上面收回份田，俺家三个人就没的吃的，村里的大家帮俺家出了这个份田税，田就还在，娘和奶奶帮给村里人做工，还这份恩情，只是这几年俺家的田总是会少，上次大人看到的是第五次了，娘才那么伤心。不是俺们不知报恩。”
孟谷听完沉默了，事情和他想的差入不不大，这就是底层百姓的现状。
沉吟片刻之后，孟谷缓缓道:“陈磊，我虽然没有在你们村生活，但是可以猜到一些你和你娘亲的情况，这次就算我帮你们拿回那些地，你们的生活只怕也好不到哪儿去吧？。”
陈磊闻言愣住了，红了眼眶，低下了头。
孟谷看他的样子就知道自己想的没有错，按丁收税为什么还要生那么多，前世很多现代人在奇怪，这样不就越来越穷吗，其实那是因为他们以现代的思维去想问题，古代的孩子和现代养到成年还在投资的孩子可不一样，这个年代先不说存活率，穷人家孩子会稳当的走路就可以做一些事，到了七八岁的时候打猪食烧菜做家务基本就是一把好手，男孩子过了十三就算是家里的成丁，那就是一个大人，能做的事更多了，孩子多劳动力就多。
而且在一个村里一家人丁多更是代表着力量大，在很多事情上就更有话语权，就如陈大家的，光丁壮就有七个，站在那里就知道他们家不好欺负。在很多时候陈大家要对陈磊家使一点坏，如打水的时候故意缠着，使之要花更多的时间更多的力气才能打来一桶水等等，这就够这对母子俩难受的，在村长看来只是拿了一些田，还能活下去，就不要计较那么多！另一个就是徭役的问题，你们家人多自然转的开，人少要是就一个还发生不幸的事，对于这户剩下的老弱妇孺来说若是那个村大部分是心善的，还能活，若是另一种怕是灭顶之灾！
孟谷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你今日来县城可与他人结伴？”
陈磊道:“跟陈文大叔和菜花婶子他们一起来的。”
孟谷点头，又问了些日常的事情。待陈磊吃的差不多了，孟谷道:“陈磊天色不早了，你先回去，今日的事情你跟你母亲说一下，若是可以让她和陈村长一起来县衙一趟。”
陈磊虽然不是很懂，却很听话。从县衙出来的时候，不知为何脚步轻快的许多，回头再看了一眼威严气派的衙门，转身快步向和文叔约的地方跑去。
这边孟谷依旧去了文房，翻看县里往年的案例。一般而言，案例这种东西县衙里会保留二十年以内的在案房，超过二十年的就会以腊封箱搬到地库中去。
文房里有着时间流逝的味道，这种味道会让人心里踏实。
＃＃＃＃＃＃
下午，孟谷把县丞县簿师爷叫到二堂，侍女上茶后，冯厚杨敬文对视一眼心道“来了。”
孟谷简单明了的说了下陈磊家发生的事，最后问道:“不知三位怎么看？”
杨敬文小心翼翼的道:“大人，此事是下官的疏忽，稍后就会着人处理，请大人放心。”
孟谷点头，问道:“不知杨大人准备如何处理？”这可是学习的好机会。
奈何两边不在一条线上，杨敬文看了一眼冯厚，见他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心下定了定，正色道:“陈磊家份田有错自然更改，然后重新丈田。”
孟谷点头，又问道:“然后呢？”
“然后？”杨敬文一愣，不解的说:“重新丈田，改了其中错误，衙门入册，大人不是这个意思？”
孟谷皱眉，迟疑的问:“杨大人可听出陈磊母子的难处？”
杨敬文实在不知这位大人到底如何想法，于是拱手道:“不知大人有何示意还请提示一二。”
孟谷叹了一口气，突然就明白了刚刚进来时这人的神情，他们在试探自己！
思绪转动间，孟谷缓缓道“如今刚丰收的时节，之后衙门里的人需要去各乡各镇税收，本官的意思是，趁着这次机会，各衙各役人员把每户的籍重新定册。”
此话一出，冯厚立马坐不住了，直言道:“大人，这...这不合规矩啊，石山县一年前才造册，如今不满三年，又未发生大事，如此耗费人力物力，如何向上面大人解释？！还请大人三思。”
孟谷看了一眼几人的神情，认真的道:“本官看户籍有误，田税不清，照冯大人意思，就这样将错就错？”
杨敬文连忙道:“大人，下官会好好纠正出现的错误。”
孟谷看向他，淡淡的问:“杨大人可知道有多少错误？”
“这...”杨敬文擦了一下额头的汗水，躬身道:“大人下官必当仔细检查。”
孟谷突然沉声问道:“老话说天塌下来自有高个儿顶着你们说是不是啊，两位大人？”
冯厚杨敬文赶紧道:“大人恕罪，下官绝对没有这个意思，户籍中的错误下官们一定会重新修改，定册之事还望大人三思，再者衙门里也没有多余的款项啊！”
褚子盛这时候突然说道:“大人不在同州生活，怕是不了解这边的天气，这里的冬天来得早，到时冬日救灾需要大量的用款。”
“哦？是这样吗？”
冯厚三人心中一跳，当下齐声道:“还请大人三思啊。”
孟谷突然面色一冷，反问道“户籍有错之事杨大人可认？”
杨敬文忙道“下官知错”心里有些悲凉。都说这新官上任三把火，没有想到第一个烧的就是自己，也没有想到孟谷如此不按常理出牌，他所收的税从来不差，至于谁交的税，上面那个官会在乎，偏偏他就在乎了？
那边孟谷接着说:“冯大人，你的意思是不能用衙门里的钱？”
冯厚被噎了一下，满是伤心的说:“大人，我们衙门里实在是没有钱啊！”
孟谷点头:“我知道了。”
冯厚暗暗松了一口气。
就见孟谷转头对褚子盛道:“褚师爷所说的入冬救灾，本官确实不懂，这样吧，你回去后将往年救灾的数据整理成一份文书再加上你自己的想法和解决方案一起给我，能做到吗？”
褚子盛愣了两秒，躬身道:“卑职遵命。”
褚子盛说完后，场面一时间有些安静，三人心思转动间又听孟谷说“本官知道每次税收后，除去上税的部分，还有一些衙门分了是惯例，但毕竟不成文吧？”
三人齐齐站立行礼，最终冯厚叹了一口气，苦笑道:“不知大人还有什么吩咐，下官等听命便是。”
孟谷微微一笑，由衷的说“冯大人多虑了，本官从一开始就没有要问罪于谁的意思，只是把事情说出来然后解决问题，三位请坐。”
冯厚三人依言坐下，脸色不再复当初。
孟谷道:“以前的事从今日起不再重翻，今日本官确实是有些想法，只是对于这方面不慎熟悉，所以才找你们商量一二。”说到这里孟谷忽然转口道“以后大家都是一个衙门里的人，应当上下一心，为朝廷为百姓效力，还望你们今后多多指教。”
冯厚三人连忙站起来，嘴里说着不敢。
四个人互相谦让一番后，又坐了下来，侍女们上来换了新茶。
冯厚叹了一口气，犹豫道:“大人，您来石山县吩咐的第一件事，按理我们应当尽全力办到，只是实在是...哎，大人啊，这县里的款确实不够，冬日的救灾，来年开春的农桑，教谕等都要花钱，实在是...
“再者，从新定册需要上报刺史府，这一来一回的...”
孟谷喝着茶，听着冯厚哭穷，面上很是认真。
“确定不行？”
“确实做不到啊”
“...”
孟谷突然沉默下来，许久，久到三个人心中开始动摇的时候才道“这样吧，这次各部书吏衙役除了将税收收回登记在册外，另记录好每户的授田，份田，课田的具体数量，忙完之后本官做主将多余的部分分给大家当辛苦费，如何？”
见孟谷不见提定籍一事，冯厚杨敬文两人松了一口气，自是没有意见。
孟谷借着喝茶的档口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