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之月初二，高辛王姬玖瑶率使团从五神山出发，前往轩辕探望外爷。天马，坐骑，鸾车，一字排开，浩浩荡荡，从缥缈的仙山乘云而出。
小夭特地带上了她的青鸾。
青鸾是可以比肩凤凰的神鸟，民间传说，见青鸾则天下大吉。高辛百姓见此情形，纷纷跪倒在地，祈求保佑。
鸾车里，小夭揭开窗帘，俯瞰大地，高辛，中原，以至轩辕，尽收眼底。一路上风物变换，崎岖多水的丘陵，广袤的平原，起伏跌宕的山峦，险峰，从绿草如茵山花烂漫，到满眼麦苗青翠欲滴，再到满山的新绿草叶萌发。
行了一日一夜，随行的句芒告诉小夭，翻过前面这座山，就到轩辕境内了。
眼前这座山，就是敦物山，轩辕与中原之间的天然屏障。
敦物山，小夭想起了过往的那些日子，风流俊朗的翩翩少年郎，立在她身侧，耐心，专注，教她射箭，一招一式，一颦一笑，刻骨铭心。那时的他，曾半真半假地说“不如你别当王姬了，跟着我四处去玩”。那个相柳，也曾有那么一瞬间，想过放下一切，带她走吗？他的心里，是不是也曾存了一丝丝幻想，他不是将军，她不是王姬，天地辽阔，江海浩荡，逍遥驰骋。
没有如果。那个防风邶，死在抢婚以后，她得到的，他永远失去了；那个相柳，化成了黑血，消失在浩荡天地间，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那个她，都做了什么？拒绝、摇摆，靠近、伤害，小夭的心狠狠的疼了起来，她调动全部灵力压制情蛊，手捂着心口，脸色惨白。
“王姬，你怎么了？”珊瑚给她擦去额头的汗，“是不是不舒服？我去叫御医。”
“不用，珊瑚，一会儿就好了。”
珊瑚给小夭端了杯水，扶着她平躺下。
小夭深呼吸了几下，心情终于平复。小夭再次抚上心口，相柳，我想你了。
两日后，一行人抵达轩辕城。
出城迎接的是七王禹阳和他的四个儿子，以及五王唯一的儿子始均。五王苍林没有来。
小夭下了鸾车，一双修饰过的眼睛，不怒自威，扫视众人。（注：《山海经 海经·大荒西经》：有北狄之国。黄帝之孙曰始均，始均生北狄。）
一众人寒暄客套已毕，七王上前，对小夭说，“你五舅舅本也是要来迎接你的，可他近日偶感风寒，怕过了病气给高辛贵客，今日不便来此，特派了始均代表他来欢迎。”
禹阳朝始均招手，始均凑近，一双眼在小夭身上上下打量，很是不尊重。禹阳瞥了他一眼，始均对小夭行礼，“表姐。”
“表弟不必客气，”小夭面上笑笑地，转向七王，“七舅舅，既然五舅舅有恙，我这个外甥女理当去探望，还请你帮我安排，等我见过外爷，便去他府上问安。”
“这个自然，”禹阳应了，“高辛来使理当在上垣宫接待，可父王年纪大了，行动不便，也不耐烦见人，所以就由我设宴款待使团，父王就不接见他们了，只在朝云峰等你。”
“好啊，”小夭笑道，“那就劳烦舅舅带我去见外爷。”
禹阳做了个请的姿势，“王姬，请。”
小夭回头叫上珊瑚，“舅舅，我带个侍女可以吧，她伺候我时间久了，知道我的习惯。”
“这个自然，父王身边侍女很少，你自己带着人，也省的父王烦心。”
一直站在小夭身后的颛顼像个透明人，觉得小夭好像根本没有要带他上山的意思，有些耐不住性子。
“哥哥，”小夭还是称呼他哥哥，“你随使团去赴宴。”
颛顼的唇动了动，没有做声。他有什么资格要求小夭。
小夭和珊瑚登上云辇，蛊虫忽然躁动起来。小夭掀开窗子向外看，一个黑发玉冠的公子，身穿绯色华服，从使团旁边经过。感受到了小夭的视线，抬起头与她四目相对，温润而笑。
防风邶来了。小夭抚上心口，嘴角不自觉的勾起，这个妖怪，总是这样，在她看得见看不见的地方，默默守护她。
颛顼陌然看着远去的云辇，两百多年了，他终于回到了轩辕城，可那座巍峨的山峰，他今日还是没能上去。
云辇停下，婢女们请王姬下车。
小夭举目而望，这里还是最初的样子。匾额上外祖母亲笔写下的“朝云峰”三个大字，依旧高高挂着，小夭的心境已经完全不同了，她眯着眼看着那三个字，觉得像是外祖母在提醒她，切勿重蹈覆辙。
小夭笑笑，提起裙子，登上御阶，跨进殿门。
小夭走进前殿，那个挽着裤腿种地的老头，在颛顼对她存着非分之想时，与颛顼明里暗里对峙牵制的老者，此时此刻，好像比在小月顶时更加苍老更加虚弱。小夭心中升起一丝不忍，可也只是很短暂的时间，她就放下了那一点子不忍。
那老者似正闭目而睡。
她不会忘了，因为眼前这位老者的纵容和猜忌，她的大舅舅青阳被夷澎害死，二舅舅云泽被彤鱼氏诬陷致死，四舅舅昌意也因为夷澎的设计惨死于祝融的地火阵，尸骨无存，四舅母昌仆在颛顼面前自刎，她的娘亲，他最小的女儿，在冀州战场释放了太阳之力，现在还在赤水荒漠里受苦，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大荒里，多少人背井离乡，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还有相柳。没有眼前的轩辕王，没有他发动的不义之战，就不会有困囿于道义不得脱身的义军军师，那个本该自由自在的妖怪啊，也不必为了战友之情，袍泽之谊，抛却一切，九死不还。
也不会有曾经的她，和现在的她，一切苦痛的根源，如今就坐在她面前，像一个孱弱的老者。
小夭又想起相柳那句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小夭笑着，盈盈下拜，对着高高在上的帝王，磕了三个头。“高辛玖瑶，叩见陛下。”
老者睁开眼，看向小夭，眼神锐利，像鹰。
小夭无所畏惧。
小夭再次下拜，“孙女小夭，叩见外爷。”
“你来啦。” 老者缓缓开口。
黄帝朝着小夭招了招手。小夭走到黄帝身边，黄帝看着她，“你长得不像你娘，也不像你父亲，倒是有些像你的外祖母。”
“我倒希望自己不像她。”
“为何这样说？”
“外祖母晚年孤苦。”
黄帝点点头，“她嫁错了人。”
小夭也点点头，“确实。”
“你倒是不怕我。”
“我当然不怕，因为我没把你当做帝王，只当做我的外爷，难道孙女应该怕爷爷吗？”
黄帝微笑，“你倒是伶俐。”
“我这人心直口快，有什么便说什么，外爷不要怪罪。”
“你这个性子，倒是一点不像你外祖母。”
“我娘是轩辕的王姬，咱们轩辕民风剽悍，我自然是像她，敢作敢为。外祖母是西陵女儿，自然不同。”
“你父王待你可好？”
“好，他是这世上最好的父亲。”
黄帝的笑容像是凝在了脸上，他再次打量起小夭的容貌。小夭假装不知道黄帝心中所想，笑眯眯地问，“外爷，你不问问颛顼？”
黄帝的笑容再次鲜活起来，“你怎么没带他上山？”
“他想回轩辕山，就应该凭自己的本事。”
“你真这样想？”黄帝看着小夭的眼睛。
“当然，难道要靠我这个表妹带他上山？那跟吃软饭有什么区别？”小夭说的满不在乎，全然不掩饰自己对软饭男的鄙视，曾经的颛顼是，眼前的黄帝也是。
“你倒是敢说。”
“我在大荒流浪了两百多年，什么苦都吃过，什么人都见过，养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外爷若不爱听，我便不说了。”
黄帝点头，“你的事，你父王都告诉我了。”
小夭抬头打量起整个大殿，喃喃道，“这里跟我小时候没什么变化，只是母亲，舅母，外祖母，她们都不在了。”
小夭声音虽小，轩辕王可都听在耳里，他对小夭，还是有一点歉疚。
“你若愿意，就在这山上住下，我住在你外祖母的屋子，别的屋子都空着。我这里侍女少，你若不习惯，就自去寻地方住吧。”
“习惯，我流浪的时候，事事都是自己做，没有侍女也能过得很好。”
黄帝点点头。
小夭给黄帝行了个礼，退了出去。
珊瑚立在外面等她。
“走吧，珊瑚，我们住这，”小夭抬手指着黄帝隔壁的这间屋子，“这里离外爷近些。”
其实，小夭只是单纯的不想住在她从前住过的屋子。小夭回头看看黄帝所在的那间屋子，曾经的颛顼曾和轩辕王在那里下棋，颛顼说过，他很敬重黄帝，敬爱外爷，与其说是英雄相惜，不如说是臭味相投，一样的薄情，一样的心机算计。
小夭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过去的事。
屋子里也跟从前一样，虽然布置简单，但帐幔被褥都是新换过的。小夭心想，大概外爷也是希望他们回来的。
小夭带着珊瑚四处转了转，带着她熟悉了朝云峰上的地形环境，认识了朝云峰上的侍女桑葚，自己回屋子里换了套绯色外袍。
小夭换好衣服，嘱咐珊瑚，“珊瑚，我下山一趟，你有事就找桑葚，不必拘谨。”
小夭唤来暗卫保护自己，提着裙子下山。黄帝没提起外祖母的侍卫，看来是没打算把侍卫交给她，也是，她是高辛的王姬，对轩辕来说，是个外人，轩辕人一贯信奉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当然不必保护。
小夭也很清楚，她这个外爷，对她或许有点愧疚，但这点愧疚能纵容她到什么程度，她真的不敢高估。不过她现在有防风邶护着，有父王的安排，自己有灵力箭术毒术，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小夭想起黄帝曾经说过，可以让她嫁给任何她想嫁的人，包括相柳，是不是也曾想利用她去牵制相柳，让相柳归降？小夭冷哼了一声，若果真如此，利用过女儿，还想利用外孙女，真是好深的算计。
小夭步伐轻快地下了山，心里想着防风邶一定会循着情蛊来找她。
果不其然，小夭刚走到街边，就看见长街尽头，那个身穿绯色长袍的风流公子，迈着四方步子向她而来。
小夭提起裙摆，奔向那个心心念念的人，衣摆在风中飞动，像一朵盛开的花。邶笑着立在原地，看着小夭朝自己跑过来，两颗心越来越近，他张开双臂，拥抱这朵独属于他的桃花。街上行人匆匆，路过的人，都要回头看一看这对相拥的少年。两人毫不在意，也丝毫不想掩饰。
“想我了吗？”
“想我了吗？”
异口同声，两人笑成一团。
邶牵起小夭的手，“去吃烤肉？”
小夭点头，“好啊，我早就想吃了。”
“怎么不告诉我？”
“上一次，多危险呐。”
“我可以叫防风邶带你来，以后记着，想吃什么就告诉我，你夫君这么多面孔，陪夫人吃个饭还是绰绰有余的。”
“邶。”小夭唤了一声，捂着嘴笑。
“嗯？”
“你觉不觉得，你自己调侃九个脑袋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有吗？”邶歪头思考，”好像是这样，” 又附在小夭耳边低声说，“都给夫人看过了，尝过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没正经。”小夭轻轻推邶的肩膀，顺手挽住他的胳膊，与他并肩而行。
邶轻哼了一声，别过头，“要那么正经做什么？又不能吃。”
转眼到了烤肉店，照样是三份烤肉，一碟小菜，一壶酒。酒菜上齐，邶给小夭倒了一杯酒，手里切着肉，一双桃花眼看着小夭，“这次你夫君带你来了，可不许再想别人了。”
小夭笑得明媚，端起酒杯，“夫君不计前嫌，大人有大量，我敬夫君一杯。”
邶放下刀叉，举杯同小夭共饮。
小夭放下酒杯，拿起刀叉，笑看着防风邶，“今日我来为夫君切肉。”
“好。”邶看着小夭手上的动作，给自己倒满了酒，慢慢地喝。
小夭切好了一盘肉，递到邶面前，“夫君慢用。”
邶身子向后一倾，“喂我。”
小夭一愣，立刻反应过来，坐到邶身边，夹了一块肉喂到他嘴里，笑看着邶，满是柔情。她觉得自己又要哭了，赶紧收敛情绪，靠在邶肩上，学着邶的口气，“遇见你后方知，过往种种，都是为了今日我能讨好你。”
过往种种，皆是苦涩，唯有眼前人，是黑暗中的一道光，引导着她走入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