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过后,戴舒桐启程前往南诏。战事暂缓,镇南王世子李少凡被明仁帝强留于京都。镇南王李奉宇年事已高,贪狼军十万精兵皆由世子统领,李少凡野心写在脸上,但他确是不可多得的将才,战功赫赫。若非涉及勾结外敌、意图谋逆等重罪,明仁帝杀不得他,也不能杀。
大晋缺将才啊,他的储君需要一把锋利的刀。
李少凡就这样被强行留了下来。
朝中有心之人虽看出皇帝的用意,却无人敢多言。反倒是李少凡本人对此并无异议,悠然自得地躺在驿站中,漫不经心地擦拭着他那两柄寒光凛冽的宝刀。多年未归京都,他正好借此机会好好看看这座皇城。
奚昀一直念着洵阳村那场数十年难见一次的扶摇风洪涝,终于找着机会去工部瞧见了大晋的地貌图。
他凝神注视着青州郡所在的位置,算是中间地带,位于大江流域,丰水期水位暴涨,极易发生决堤洪水,更遑论扶摇风来袭时的肆虐。
容芝树见奚昀神色凝重,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地貌图上的水利工程。图上河流以注水模拟,容芝树命人增加水量,模拟丰水期的情形。果不其然,河水迅速满溢,淹没了沿岸的田园与村落。
奚昀见状,眼中闪过一丝忧虑。
他对容芝树没有隐瞒,直言他的故乡常年饱受洪涝之苦,乡人每逢丰水期便提心吊胆,他想改变这样的处境。
容芝树赞许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但随即叹了口气,故作深算的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沣江河道狭窄,入大江口处地势低洼,每逢暴雨季,上游洪水汹涌而下,极易引发洪灾。此事确实棘手。”
奚昀的目光顺着沣江河道细细查看,忽然发现沿岸竟无一处堤坝。
“为何不建堤坝以阻洪水?”
容芝树苦笑一声,伸手指向上游一处地坡:“并非未建过。早年曾在此处修建堤坝,但因选址不当,建成不久便被洪水冲毁。”
奚昀若有所思,又将目光投向下游:“若是在下游修建呢?”
容芝树又讪讪地笑了笑:“下游河流湍急,地基不稳,堤坝建成后同样难逃被冲毁的命运。”
奚昀:“……”他有些沉默,工部侍郎尚且毫无头绪他更没有法子。
当务之急是解决堤坝选址的问题。
容芝树见奚昀沉默,继续说道:“青州郡的洪涝问题已多次上报朝廷,陛下也曾拨款令工部解决。然而,此事拖延至今,仍未找到妥善之法。水部司虽一直在研究,但收效甚微。”
工部分为四司,容芝树主管工部司,主要负责土木营造,对河渠之政虽不精通,但也略知一二。他虽有心解决青州水患,却苦于无计可施。
奚昀叹了口气,此事急不得。他亦有心出力,却无权催促工部行事,只能凭借自己所知的知识,尽力出谋划策。
水利建设并非他的专长,他也需要回去查阅大量书籍细细研究方能提出可行之策。
青州的水患不仅关乎乡人的生计,更关乎大晋的国计民生。若能解决此事,不仅能为故乡带来安宁,亦能为朝廷分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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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八,良辰吉时,齐鸿之娶亲。
楼羽眠的嫁妆沿着长街铺展开来,红绸似火,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似一片热烈的红海,乐手身着彩衣,喜乐之声穿云裂石,响彻云霄。
齐家抬来的聘礼丰厚至极,楼府众人看在眼里颇为满意,世代名流传了几代,给家受宠的小哥儿准备旗鼓相当的嫁妆,他们这点底蕴还是有的,自不会失了体面。
只是楼夫人查验聘礼时命人打开那六十六箱聘金,几张纸飘出来映入眼帘。她心中猛地一震,下意识地伸出手拿了起来,这是一张银票。目光触及那上面的数额,她的眼瞳瞬间瞪大,震惊之色溢于言表。
“快,把剩下的几箱也都打开!” 她急促地吩咐道。
箱盖逐一开启,众人惊呼声此起彼伏,每一箱皆是一层金砖下压着一层银票,光芒与纸张交错,晃得人眼晕。
楼夫人的手微微颤抖着,这孩子,下个聘礼莫不是把齐家家底都给搬空了?
奚昀和云雾一道去吃喜酒,送上份大礼。进入喜宴现场,他不禁 “豁” 地一声,吃了一惊。高朋满座,皆是朝廷中的老熟人。这些平日里难得一见的老臣,竟然都赏脸过来了。回想起上回在庆阳侯府世子的满月酒,都未曾见得这般阵仗。
齐鸿之不过是个七品小官没那么大面子能请动那么多大人物,只能是长辈的关系。楼家世代书香,虽非权臣,却在天下读书人心中有着不可撼动的地位,朝堂之上,半数官员皆出自楼门;齐家虽为商贾,却也是有官职在身的皇商,齐昭的两个胞妹,一个嫁与当年状元,一个入了皇帝后宫,这可是有钱有势的国舅爷啊。
“奚兄!”周小侯爷扎堆在年轻官员那一桌里喊了奚昀一声,朝他热情招手。
众人的目光也随之汇聚而来,奚昀很上道的嘴角微微上扬,朝“狐朋狗友”们抛去个劲劲儿的眼神,然后恭恭敬敬地朝两位长辈和春风得意的齐鸿之拱手贺喜,言辞间满是诚挚祝福。
楼夫人见云雾来了,便遣青萄前去相请,请他去陪陪此刻独自一人待在新房里的楼羽眠,云雾欣然答允。
奚昀目送青萄带着人走去后院这才走向他的小伙伴们。
因着齐昭国舅爷的身份,常宁公主带着驸马和旻王一道过来也送了份礼。
齐昭多年未见这位皇侄儿,目光不自觉地在李承胤身上多停留了几眼。公主和王爷的大驾光临,他们自然是欢喜的,楼司业的学生见了便在下面小声蛐蛐。
“司业许久没有这样笑过了。”
“……”
这话传入奚昀耳中,他下意识地瞥了过去,脸上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他摸了摸自己的后脖颈,心中莫名有些不自在。转头环顾四周,却发现是一些中年官员和胡子半白的小老头正盯着他们这边。他见并无异常,便放松下来,只当是这桌中有家教严苛的世家子弟,长辈时刻盯着。
顾岚亭束着玉冠,身姿雅正地坐在奚昀身侧。他偶尔与一旁的公子和年轻官员交谈几句,举手投足间尽显世家公子的风范。
奚昀也略有耳闻顾岚亭被罚家规的消息,旁人津津乐道,他反倒求知欲没那么旺盛了,友人受长辈教罚既然不主动提起他便不会多嘴去问。今日见顾相带着他一同前来,瞧着他神色如常,举止得体,丝毫看不出受过罚的痕迹,心中不禁感叹,那些传言怕是不实,就像是无端的造谣。
他比较好奇大家说的齐昭有两个胞妹,齐鸿之曾提及的家中过往,与众人所言似乎有所出入。
他不动声色地旁敲侧击,从藏不住事的周瑛瑕嘴里撬出消息。
“实不相瞒,我也只是略知一二,这毕竟都是上一辈儿的旧事了。”周瑛瑕眉头微蹙,神色间透着几分思索,继而压低了声音说道:“别看齐家如今家大业大,可这舅甥二人都是苦命人呐,这份富贵是他们应得的,反正我不眼红。”
说罢,他端起酒杯,浅抿一口,那酒水顺着喉咙滑下,似也勾起了他心底的感慨,“鸿之的爹娘去得早,他母亲在他父亲高中状元那年,便染上恶疾,香消玉殒了。他父亲自此郁郁寡欢,没过上几年,也追随而去,实在是令人唏嘘。”
这我知道,奚昀心道。他不动声色,仿若不经意间,又为周瑛瑕斟满一杯酒,递过去的同时,继续循循善诱:“那宫里的那位……?”
“便是懿章贵妃,旻王殿下的母妃。当年姐夫高中状元,举家进京,她也因此入了陛下的眼。”
周瑛瑕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脸上浮现出感慨万千的神色,长叹一声道:“齐家的女儿,当真是红颜薄命呐。齐老爷两个妹妹,皆是如花似玉的佳人,听我母亲讲,她们二人长相极为相似,只是鸿之的娘亲性情温婉,懿章贵妃气质清雅,一颦一笑都是韵 ,可惜啊……”
周瑛瑕话还未说完,奚昀内心已是惊涛骇浪。他盯着眼前的酒杯,杯中的琼浆此刻却似化作了汹涌的惊涛,在他心中起伏着令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看周瑛瑕说的那么自然,想必这是大家都熟知的“陈年旧事”。
衣袖之下,他的拳头缓缓攥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暴起。这,便是权力?
于这深宫内苑,于这朝堂之上,人命竟如蝼蚁般,如此轻易便被改写,被操纵,被埋葬在权力的阴影之下 。
明明,明明齐昭从来都只有一个妹妹,却被如此荒诞的变成了两个不同命运的人,明明染病离世的状元夫人与长辞人间的懿章贵妃是同一个人,却截然变成了状元的妻与帝王的妾。
只有齐鸿之与李承胤,他们身上流淌着的那一半相同的血脉,是这谎言世界里唯一真实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