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文杰已经在家里颓废地待了快两个月了。这两个月里,他浑浑噩噩地喝酒,看录像带,既不接送赵泽明上下幼儿园,也没买过一次菜做过一顿饭。顾虹白天忙着在学校里教书,下了班忙着去燕钢子弟幼儿园接赵泽明,晚上则忙着一家三口的饭菜。每当她回到家看到萎靡的赵文杰,只难过到欲哭无泪;可每当儿子赵泽明用稚嫩的声音问她“妈妈,爸爸为什么不去上班了?”的时候,她又要强颜欢笑地去哄自己的儿子,告诉他:“爸爸被单位奖励休息几天。”
绝望藏在赵文杰不露痕迹的平静里。
两个月前,突然有几个保卫科的人冲进副厂长办公室,紧接着,他被带到了燕钢第五冷轧厂能容纳10个人的小会议室。在被拉着去小会议室的路上,赵文杰朝着那几个保安暴怒:“你们几个疯了么?不相干了么?我是副厂长!你们这么对我是要有后果的!”可一人敌不过多人,赵文杰的狂怒并没有阻止保安们把自己扭送到小会议室的步伐。
保卫科长在走廊里语气平静地对赵文杰说:“赵副厂长,事关咱们厂的一个行贿受贿案件,书记现在亲自过问此事,请你配合。”
赵文杰问:“韩厂长呢?我要找韩厂长!”书记跟韩厂长水火不容这是全厂都知道的事,而自己作为老韩一手提拔的嫡系,关键的时候只有老韩能够保护他。最重要的是,赵文杰知道自己是清白的,他从来没有收贿受贿,今天这么一出,显然是书记做的局,针对的,自然就是他和老韩。
保卫科长却在刚才说完那句话后就惜字如金,再没回答赵文杰。
到了小会议室,书记坐在他的面前,保卫科长和所有保安则全都毕恭毕敬站在书记身后。没看到老韩,赵文杰猜想,他是不是也像自己这样,此刻被关在另一个无法与外界接触的会议室里。
书记那茶色眼镜后的眼神,客气却冰冷。他把一沓牛皮纸袋推到赵文杰面前:“看看,这些合同是不是你签的?”
赵文杰快速绕开缠在牛皮纸袋侧面的封口纸绳,掏出里面那沓A4纸大小的合同。他记得这批合同,这是一批原料采购合同。那天他刚换好了工服带好了安全帽,准备下车间去看看,秘书却拿着一沓合同走了过来。秘书把合同送过来的时候,说合同财会部和法务部都审过了,没问题,韩厂长正好出差去了,而供货方的法务正等着这边的签字盖章,签定了就可以发料过来。韩厂长电话里指挥,让找赵副厂长抓紧把字给签了。
赵文杰看了眼合同上写的供货商,正是之前安排老韩和他去德国考察的供货商,已经不是第一次合作了,不过按照当时的规定,每批货要单独签一份采购合同,现在递到他面前的这一份,总金额并不大。当时秘书要的急,自己又着急下车间,赵文杰在自己办公室门口的走廊里大致翻看了一下没有问题,就把字签上了。
赵文杰在心里默默算了一下,签下这个合同,是老韩带他去德国考察前的事情,算起来已经几个月了。当时匆忙之下签合同时,他并未在意;现在在这间小会议室里,重新仔细阅读这份合同,赵文杰却发现了大问题:在一行很不起眼的小字里写明的原材料单价,竟然是正常价格的五倍多!这份合同妥妥存在大问题!他一面看着合同,一面不禁冷汗涔涔。
书记继续面无表情地问道:“赵副厂长,我没看错的话,这合同上签的是你的名字吧?”
赵文杰只觉脊背发凉,他突然明白,书记准备用这份合同来扳倒死对头老韩;而现在,他首先要拿自己这个老韩的嫡系下手了。赵文杰故作镇定,对书记说:“韩厂长来之前,我什么都不会说。”
书记冷笑了一下:“那你这几天就在这慢慢待着吧,隔壁房间里有床可以休息。”紧接着,他又转头对保卫科长吩咐道:“郑科长,你去联系咱们赵副厂长的爱人,让她给你几套赵副厂长的换洗衣服。”书记说到’赵副厂长‘这几个字的时候刻意加重了语调,好像赵文杰已经配不上这个称呼一样。
保卫科长弯着腰恭恭敬敬回答地回答道:“收到!书记,我这就去办。”
赵文杰听到书记的安排后瞬间暴怒:“你们这是非法拘禁,是违法的!你们没权利圈禁我!”
保卫科长替书记说道:“赵副厂长,书记这是给您面子才没让我们报到公安局那里,您可别不识抬举!您想清楚,要是我们真报警了,现在您能享受的可就不是小会议室的待遇了。”保卫科长的话,不禁让赵文杰冒出涔涔冷汗,他知道,要是到了公安局,他这一辈子就完了。
赵文杰最终被保卫科释放,是以他认下了无端的罪责为代价的。在被关在那个逼仄幽暗得让人窒息的小会议室几天之后,他被迫认下了,合同是他一时利欲熏心所为。
书记心满意足,继而一脸仁慈而心疼地表示:“唉,小赵,你一路以来走得太顺了,才会放松警惕,犯了收受贿赂损害厂里利益的错误。但你还年轻,未来还有太多的路要走,这样吧,你自己主动提出辞职申请,我就做一把主,不把你扭送公安机关。钱,也不用你个人去赔了,我做主,以后咱们不再用那家供应商就是了。当然了,厂子内部,我们还是需要写一份告示来向全场上下员工简单交代下你犯的错误,这也是对大家的一个警示嘛。这是韩厂长的建议,他希望大家以你为戒,不要再发生类似的事情。”
保卫科长语气柔和地对赵文杰劝道:“赵副厂长,您看看咱们书记多仁义,您还不快谢谢书记啊!”
赵文杰一言不发,瞪着书记的双眼充满悲愤,桌子下面,十个指甲已经握拳握得快要嵌进手里。他固然恨眼前这个书记下作的杀人诛心的手段,然而他更恨老韩!明明脏事都是老韩做的,可一旦东窗事发,他竟然毫不犹豫地拉来自己当垫背的!那可是他几年来都掏心掏肺地无条件信任的师父啊!竟然对自己如此绝情!赵文杰的心彻底凉了。
书记大方地对保卫科长摆摆手:“就你能整景,我是那种在乎虚礼的人么?后面的程序你来安排吧。”说罢,他起身,迈着德高望重的脚步离开了小会议室。
从冷轧分厂回到家后,他的鬓角一夜间杂生白发。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赵文杰,再也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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