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蝉司设在皇宫,与青松苑仅有一园之隔。穿过一片梅林和一弯小桥,就可以沿着皇宫最北门出去了。
凌柳卿见陆观南一下子变得低沉阴郁,甚至还有些失落委屈,还以为他是为了自己眼下的处境悲哀,故而在一旁轻声安慰他,劝他看开些。这些话说得多了,凌柳卿觉得干巴巴的。
渐渐地,她也不知该怎么劝了。她想,若是世子在就好了。世子虽然嘴上不饶人,总是罚陆观南这个那个的,可起码陆观南不会像这样死气沉沉。
凌柳卿正斟酌言辞,踢着石子走路,因想着事情,步伐便快过了坐轮椅的陆观南。脚下一块石子,“咕噜咕噜”滚到桥下,凌柳卿无意识地顺着石子的方向看过去,只见红色官服,勾勒着细叶云纹,满身儒雅书生气。
是平昌公陆渊。
见到陆渊,是意料之中。隔着一道桥,初冬的寒气在溪水上弥漫着,陆观南只觉他似乎很久很久没有想起平昌公府了。
陆观南突然笑了一声,一阵风卷走,只有他自己听见。
凌柳卿行礼,语带感激:“见过陆大人,多谢陆大人出手相救,陆公子今日才能免得青松苑之苦。”
“郡主客气,毕竟也是我养了多年的孩子。”
陆渊此话一落,看向陆观南,却见他波澜不惊,双眸漆黑幽沉,面上无半点情绪。见到他,就像见到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从前这个孩子看见他,笑容得当,爱敬有加,恭谨诚孝,是为人子的典范。后来发生了抱错一事,他的眼睛里是深深的痛苦、愧疚、迷惘。而如今,一切情绪皆覆灭。
陆渊心下怪异,隐去被勾起的怒意,转身对凌柳卿道:“郡主,我可否与他单独说几句话?”
往回走,绕个弯,梅花尚未开,整个梅林萧条枯败。
陆观南借着干瘦的枝条,眺望远处的山水。
“这轮椅好像是阿纵坐过的,他竟给了你。”陆渊的目光落在轮椅上的金纹图案,语气复杂,“你们两个……他难不成之前就盯上你了吗?”
陆观南抬眼。
他那双眼睛是极特殊的,是陆渊见过的眼珠最黑在最深的。冷不丁被这么一双眼睛盯着,令陆渊都有些失神。鬼使神差,忽然觉得这双眼睛有些熟悉,不知在哪见过。
“听郡主说,是陆大人向陛下求情,救了我一命。养育之恩,救命之恩,陆大人对我的恩情重于山,只可惜我不能在您身边尽孝了。”
陆观南垂眸,虚握双拳,天上的乌云快要将他压得喘不过气来了。
今晨天色阴沉,乌云团积,到现在还挂在天际。不过陆观南估计,约莫也就是两个时辰的功夫,这场雨必至。
虽然他的身份是假的,也已经被逐出了,可这十多年的教诲是真。这份沉重又错误的恩情,陆观南该如何偿还。
“观南。”
陆渊叹息,惆怅地唤了一声从前的称呼。
陆观南顿了一下,“陆大人是叫我?”
瞬间,想到了很多过去的事,很难不感念错误的亲情。然而这份触动,并不纯粹。陆观南很清醒地发现自己在怀疑对方,怀疑陆渊的用心。
“你我父子一场,真真假假,又岂是轻而易举就能扯断的?其实自从将你赶出陆府后,我心中后悔,总想着寻个时机将你从祁王府带出来,接回平昌公府,只是……总没有合适的良机。”
陆渊双手背后,又发起了感慨,“我从不要你偿还什么。陆府将你教养得极好,昨日青松苑那场搏斗,这世间除了你,怕是没人能做到,即便是当初许国那位扬名天下的少年战神傅承玉,也未必能撑到最后。观南,你真的能成为傅承玉,甚至胜过傅承玉。”
陆观南或许明白了他的意思,波澜不惊,“陆大人的意思是?”
陆渊暗示道:“你的能力比肩傅氏,完全可以在这个乱世里成就一番功业。建功立业,报效家国,那是你从小的抱负。只是如今你差了点东西,一个能让你平步青云的东西。”
陆观南手指抚过轮椅上雕镂的花纹,漫不经心道:“身份,地位,阶级。”
陆渊满意地点点头,“不错。若没有这层傍身,你难成大业,甚至活下来都很难。”
陆观南轻笑,似乎觉得不可思议,“陆大人难不成要将我重新接回陆府吗?认为义子?”
“你若听我的话,就还是我的儿子,还是平昌公府的公子,有了这层身份,在宜国你将平步青云。你也不用担心温白,我会调节好你们两个人之间的关系的。”
陆渊笃定陆观南一定会答应。
陆观南的态度却很模糊,“看来,陆大人想要我做的事情,非同小可……那么,跟祁王或者世子有关?您是要我充当细作吗?”
“具体的你不用问,按我说的做就行了。”
陆观南沉默不语,任失落的情绪慢慢蔓延。
他受人恩惠,或许不该有这么恶劣的想法。
可若非另有所图,又怎会违心用得到他?甚至陆观南怀疑,所谓陆渊求情救他,也是出于不得已,无奈而为之,可能是一场背地里的交易也说不定。
在陆渊那里,他是个玷污陆府高贵门第的浑浊之人,恨不得他立即消失在这个世界,又何谈救命?
陆渊还在等他回答。陆观南便摇头,意味不明道:“我倒是好奇,是谁有这样的本事,能与陆大人达成交易?筹码又是怎样的非同寻常?陆大人是落人把柄了?”
无凭无据的,他脑海中冒出一个人的身影。
果不其然,他话音落下,陆渊的神色微微一变。陆观南的资质确实为上乘,只可惜,身上流的血太脏了。
“这么说,你不愿意?”
陆观南扯着嘴角:“抱歉,陆大人,爱莫能助。”
没想到会被拒绝,陆渊太阳穴猛跳,微眯眼眸,沉声道:“你别忘了,我抚养了你十七年!即便是杀你,你也不该吭一声!”
“我被逐出陆府后,陆大人不是派了刺客杀我吗?您想要我死,我一直都知道。陆大人现在也可以杀我,以后仍旧可以派刺客。”
乌云盘踞山头,天色陡暗。
陆渊怒不可遏,拂袖而去。
陆观南目送他的背影远去,按着轮椅慢吞吞地往前走,穿过光秃秃的梅林,却无意中瞧见右侧一株梅树发了新芽,在这黯淡的天地中,扬起一抹浅绿。
突然很想很想见到阿凌,虽然昨日才刚见过。
他很想问问,是不是他找的陆渊出面?还想问问,为什么不和凌柳卿一同来看他?
然而,回到祁王府时,却闻到馨香缠绕不散。
东梧阁内,扇门敞开,铜制鎏金海棠熏炉里烧着炭,橙焰摇曳。凌当归坐在榻上,右手前伸。那对面的女子正俯身小心翼翼地替他取下布,随后拿过药瓶,动作轻柔地处理伤口,最后用干净的布,再次缠绕起右手掌。
“多谢宝樱姑娘,但其实也不怎么疼了。”
“不能懈怠,世子莫忘了涂药,宝樱以后就不能侍奉在世子身旁了。”
凌柳卿迷糊了,她发现陆观南的情绪跌宕起伏,一时面无表情,满脸写着阴郁,一时又带着浅淡笑意,一时又落了下去,变回阴郁模样。
她心头盘旋着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陆公子是不是在吃醋?
……
平昌公府。
陆渊心中忐忑,回府后又险些遭了雨,整个人灰蒙蒙的,像是在极力压制着怒火。
刚一进府,魏氏便过来焦急地伺候,又是撑伞,又是擦身,絮叨道:“公爷,您怎么能去求陛下放过陆观南呢?这样的话,岂不是在明面上与公主作对?薛王现在如日中天,说不定哪天就被立为储君了,可不是咱们能得罪的。难不成您还当陆观南是儿子?若是温白知道,岂不是伤了他的心?”
“怎么可能?别问那么多,我自有决断!你去转告温白,让他不要再与薛王走近!”
陆渊本就烦躁,听她这么一说,更是如鲠在喉。
魏氏困惑:“这是为何?如今在朝中,薛王如日中天,形同储君,陛下百年之后极有可能是薛王继位,温白与薛王交好,对我们平昌公府也是有利的。”
陆渊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沉声道:“陛下心思莫测,若继位的不是薛王呢?新帝难道不会反过来清算我们平昌公府?我已经够谨慎了,一步错步步错,我绝不能将陆氏送入火坑。回头我会亲自告诫他,行了不说这些了,府上有人来送东西吗?”
魏氏道:“有,是每月照例送来的炭火、丝绸那些,还有朝中徐大人等人送来的礼……”
一盏茶后,陆渊从丝绸堆中发现了一封藏于夹缝中的信,皱皱巴巴的,上面盖着光阳侯的侯印,还沾着发黑的血迹。他遣散所有人,勒令任何人都不许进,颤着手拆开了信,脸色骤变——
空无一字,竟是一封空白的书信。
他居然被凌纵那个混账给骗了!
与此同时,凌当归送走宝樱等一众女子,伸了个懒腰,突然脑海里“滴”了一声,系统提醒他获得500积分,恰好抵了扣掉的积分。
看来陆渊已经看到书信了。
凌当归勾起唇角,心情甚好,正要去看看陆观南怎么样了,却忽然被李十三叫住。
这家伙仿佛一夜没睡,顶着乱糟糟的鸡窝头,脸上还沾着团团的墨水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