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蝉司。
一大清早,便在动用大刑。
凌当归躺在牢房湿冷的床榻上,耳畔回旋着时近时远的哀嚎凄厉声,毛骨悚然。已经快一个时辰了,凌当归听得头皮发麻,浑身难受,心脏伴随着那惨叫声一阵一阵抽痛。
光从高处的窗子照下来,凌当归紧锁着眉,将自己裹在被子里。
那声音仿佛具有强大的穿透力,挥之不去。
不知又过了多久,声音终于停了,恐怖阴森的氛围弥漫整个织蝉司。
凌当归掀开被子,脸色惨白,大口大口地呼吸,却被那浓郁的血腥味给呛住,顿时胃里翻江倒海,险些吐了出来。身子冷热交加,被吓得不轻。
织蝉司百般酷刑,能死算是一种幸运。
他扯着帕子擦汗。
兵刃碰撞的刺耳声,从远处渐近,织蝉司指挥使周关山满身黑血地过来了,停在凌当归的牢房前,微一拱手:“世子殿下。”
凌当归看他煞气腾腾的,心脏又是一抖,坚守人设,嘴上不饶人:“周指挥使,你是刚从地狱爬上来吗?跟恶鬼一样,回去换件干净衣裳再来见本世子。”
周关山只是随手擦掉衣上遮住了蝉鸟的鲜血,“冒犯世子,是臣之过错。”
凌当归扔掉帕子,倚靠着石墙半躺,姿态眼神中满是傲慢与瞧不起,“你算什么‘臣’,不过是朝廷鹰犬罢了,也配在本世子面前耀武扬威。你真当我蠢吗?你周指挥使亲自上阵用刑,不就是为了杀鸡儆猴,演给我看的吗?你以为我会害怕?”
“滴——获得100积分,累积积分。”
周关山冷硬道:“七日已到,您若是再不招供,织蝉司便只能用刑了。”
“你吓唬我?”
凌当归双手缩在被子里,哪怕再怕,也绝不露馅。
他盯着周关山冷笑,将桀骜不驯、不知天高地厚的反派世子嘴脸表现得极为精湛:“我爹是祁王,是陛下的亲弟弟!当我吓大的?你有本事动我一个试试?”
“臣奉的正是陛下的口谕。”周关山丝毫不为所动,依然是冷酷的死人脸,“还望世子殿下能够体谅陛下,俯仰隆恩,莫让陛下难做。”
“我如何让陛下难做了?”凌当归表情凶狠暴躁,“谁知道尤笠怎么死的?!反正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知道,你们都想逼我认罪,都想让我死!”
周关山看了眼属下,“那世子殿下就不要怪罪臣无礼了。”
属下上前,正欲开牢房的锁。
一道冷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呵斥道:“周指挥使想做什么?未得皇令,便要对天潢贵胄施以私刑?!你好大的胆子!”
周关山回头,行礼道:“祁王殿下,此乃陛下授意。”
祁王风风火火,一步并作三步走,气势威严地站到周关山面前,沉声质问:“陛下?到底是陛下授意,还是明曦公主授意?!你织蝉司到底听谁号令?”
周关山眼神一闪,冷静道:“自然是陛下,织蝉司唯陛下马首是瞻。不知祁王殿下此话从何听来,此事与明曦公主又有什么关系。”
祁王重重地冷哼,“本王刚从幽清宫过来,已得陛下恩准,与我儿说些体己话,不知周大人可否同意?”
这话说得也是极为阴阳怪气。
周关山面不改色,“王爷请。”
随后便带着属下浩浩荡荡地离去了。
“不过是一条狗罢了,如此狂妄!”祁王忍住怒火。
凌当归假装好奇,“父亲,您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这周关山竟听从明曦公主的话吗?他们俩什么关系?”
“你得罪了明曦公主,如今你入狱,明曦公主怎么可能放过这个机会。陛下虽给你关在织蝉司,但待遇还是照如从前,是明曦公主命令周关山,让你吃尽苦头。他们之间有不清不楚的关系,怕是连陛下都不知道。”
祁王隐去神秘书信一事,简单跟凌当归解释了一下缘由。
“竟是如此!”凌当归假装震惊,“难怪青松苑那日,他频繁吹哨,看陆观南的眼神也凶神恶煞,原来是吃醋嫉妒。”
“嘘!这是秘密,不可乱说。”
祁王让护卫送上吃食和暖手炉汤婆子之类的御寒工具,见凌当归面容憔悴,不由心疼:“阿纵,那天雨夜,你到底干嘛去了?你若不告诉爹,爹怎么想办法洗刷你的嫌疑?后日就是十六,难不成你要在这破地方过生辰?”
“反正没去杀尤笠。父亲,急也没用,您看看现在这情形,摆明了就是要置我于死地,处心积虑针对我们祁王府。”凌当归捂着汤婆子,悠哉游哉,气定神闲的样子,“对了爹,你查得怎么样了?尤笠到底是怎么死的啊?”
“尚且不知。阿纵,别说丧气话,爹一定会救你出来的,祁王府不会就这么覆灭!”祁王急得团团转,“尤笠已经下葬了,死人不好说话,那就从活人下手,叫尤承没有招架之力。”
凌当归吃着糕点,佯装听不懂祁王在说什么,“爹,陆观南呢?”
“他这几日都在府上休养,你问他做什么?”
“我要见他,爹,你叫他过来吧。”凌当归说得坦荡。
祁王一愣,表情有些不自然:“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功夫想他?阿纵,你莫不是真的看上了他?”
凌当归倒也想直接递个信回去问问,可是那样风险太大了。
“不是爹,我怕他在祁王府太舒服。毕竟主人在这坐牢,奴隶在床上舒舒服服地躺着,我很不爽,所以就想折腾他。”凌当归一本正经地胡说。
祁王犹豫了一会,道:“他也没有很舒服。”
凌当归拿出惯用手段,撒泼打滚,让祁王不得不同意。
陆观南到时,祁王突然说了句:“我没告诉阿纵你做的事,你也不要说漏嘴。我并非要夺你的功,只是这件事涉及很深,你知道,日后对你反而是一种威胁。”
“明白,王爷。”陆观南昨日便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
祁王点点头,“去吧,阿纵在等你。”
凌当归不让祁王听他们说话,于是祁王也被迫看在门口。
一见到陆观南,凌当归便立马伸出铁栏杆,向他招手,有些迫不及待的样子。
陆观南心神微动,快步过了去,手不由自主地抓住栏杆,目光落在他凌乱的发髻上,注意到有一缕头发勾到了簪子上。
凌当归探头看了眼远处的祁王,看向陆观南,悄声问:“闫庚安置好了吗?”
陆观南松开栏杆,眼眸一暗,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你这么着急要见我,就是为了问他?”
凌当归点点头,觉得这话听着不对劲,又摇摇头,最后搞得自己都懵了,“他到底怎么样了?”
“好得很。”
陆观南语气听着怪怪的。
凌当归又问:“我爹没发现他吧?”
“没有。”
凌当归松了口气,坐回去吃糕点,露出了可恶的剥削嘴脸:“那就行。你帮本世子跑这一趟,你放心,本世子绝不会亏待你。等本世子出狱后,免你一个月的粗活怎么样?”
沉默无声。
凌当归奇怪地仰头看他,对上一双毫无笑意的眼睛。
“干嘛?”
陆观南一错不错地看着他,慢慢倾身,亦是同他一样席地而坐,眼神始终不曾移开,“宁愿扛着压力,被误会为杀人凶手,也要瞒住他的存在。一旦暴露,皇帝容不下杨氏血脉,祁王也会斩草除根。阿凌,你好怕他死。这么怕,却还将他放在身边?”
凌当归赫然一惊,扔了糕点,“你怎么知道?!我不是让他守口如瓶吗?”
让陆观南去带走闫庚时,便做好陆观南知道真相的准备,却没想到竟然这么快。闫庚这什么嘴!
陆观南很轻很短地笑了一声,声音沉沉:“因为他很担心你啊,毕竟恩公出事,跟他脱不了干系。你说对吧,阿凌?”
“你都知道了,信的事也知道了?”
“嗯。”
凌当归按着额角,无可奈何:“算了,你知道就知道吧,千万别往外说,机密。”
这个态度,让陆观南愈发烦躁,“他对你就这么重要?”
“不是对我……”
是对你。有了密信,洗刷男主母族的冤案便会容易一些,男主回许国,也会少受些屈辱。可是眼下这剧情发展,他无法解释。
索性摆摆手,一副不想多说的样子,敷衍道:“别问了啊,奴隶不许过问主子的隐私。”
“隐私?”陆观南的声调拔高了一点,一直紧绷的面无表情也有些裂缝,“好。”
陆观南起身就走。
凌当归愣住了,下意识叫住他:“你干嘛走啊?”
陆观南的后槽牙咬了又咬,停住步子,转身冷着脸:“世子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凌当归被这话给堵住,莫名感觉碰了钉子,咳了咳:“生什么气嘛,我也没什么吩咐。你过来……”
陆观南没动。
“过来啊。”凌当归又招招手。
陆观南顿了几秒,还是过去了,杵在铁栏杆前。
凌当归拽他衣角。
陆观南坐下来,依然那副冰冷冷被气得不轻的模样,“做什么?”
“脾气挺大啊,陆公子。”凌当归笑嘻嘻,将祁王带来的糕点分了一大半给他,“给你吃。”
“不吃。”陆观南瞥了一眼。
不吃就算,凌当归自己吃。
凌当归边吃边看他,怎么说陆观南也帮他带回了闫庚,那条路那么难走,陆观南身上还受着伤。后来估计他又去追查李十三,无意中跟许国的细作交手了,虽然赢了,但应该又受了新伤……凌当归感觉自己太没良心,让人跑来跑去的。
“呃,算了,那什么,你先回去吧。”
大牢里做什么都不方便,等出狱后,再偷偷补偿他吧。给他吃点人参灵芝天山雪莲,还有天熙帝赐的好多珍贵药材,全给他熬了。
陆观南更生气了,“……你说什么?”
他自暴自弃地闭了闭眼,伸手过去。
凌当归没看懂。
“糕点。我吃行了吧?”
几个字像是从齿缝里蹦出来的。
凌当归后知后觉,笑了起来,“哦……”
陆观南总觉得他在嘲笑自己,嘴唇紧抿着,扭过头去,一言不发,手又往前伸了伸。
他伸的是左手,手指既长又细,掌心的纹路也很漂亮,感情线之上有一颗浅褐色的痣,大约在中间位置,不大不小。
凌当归将一块梅花糕覆在他的掌心,像是捧着一朵缀有白雪的梅花。
陆观南板吃完一整块糕点,消了点气,仍然板着脸:“织蝉司就要对你动刑了,你倒是气定神闲。”
“我怕啊,可怕了。”
虽这么说,但看不出半点害怕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