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蝉司的人奉诏来拿人时,凌当归只是怔了怔,在意料之中。但在那一刻,他还是仿若一脚踩空,坠入了云海茫茫的悬崖,忧惧和不安接踵而来。
青松苑。
凌当归闭了闭眼,忽然恨当初山茶宴上,自己的动作太慢。若是再快一些,将陆观南藏到床底去,那么凌芷萝就不会看到那一幕了,对陆观南的恨意也不会这么强,报复也会相对保留些人性。
系统有些搞不懂:“宿主扰乱了原书剧情,该想到后续引发的结果。凌芷萝的定位是恶,是折磨男主的反派之一,这是世界天道设置的。即便不走原书中的剧情,凌芷萝的人设,也会驱使她做出符合角色设定的行为。将人带到青松苑,与猛兽搏斗,这完全符合凌芷萝疯狂的底色。”
“而且宿主,男主的前期在设定中就是受尽磨难的。你难不成要一直保护他吗?你是恶毒反派啊。”
凌当归眉头紧皱,“这些我当然知道,就是、只是……”
凌当归的思绪卡住,怎么说呢?
他看向身侧的陆观南,恰与他对上视线。
陆观南穿着王府下人的统一制服,晨时洒扫劈柴沾到的灰尘和碎屑被他拍得干干净净,发丝用一根黑色飘带束在脑后,面容俊美沉静,一尘不染,甚至身上还有幽幽淡淡的香气,有时是沾染的花香,有时像是洗衣的皂角清香。
若是从青松苑出来,会是什么模样?
凌当归死死盯着陆观南,连他自己都觉得恍惚,心脏久违地有些疼痛——他不曾注意,那却是与前世被疾病折磨完全不同的一种感觉。
系统又滴了一声,“宿主放心,原书中男主在失去武功的情况下,尚且能在精神和身体的百般折磨下突出重围,他如今武功内力俱在,身体恢复如常,没事的,能应付过去。”
陆观南察觉到凌当归的视线,唇角微微上扬。
凌当归又皱了皱眉,怀疑自己看错了。为何感觉男主一点都不紧张,反而还有点高兴的样子。
坐在公主仪仗伞盖下的凌芷萝,见二人事到如今还在“眉来眼去”,既觉愤怒,又觉恶心,不由咬紧贝齿,恨意上浮,如遮天蔽日。她攥紧双拳,略长的指甲掐着掌心,毫无痛觉。
半晌后,凌芷萝绽开一个如花般的灿烂笑容,语声极轻:“父皇,您瞧,他们二人真是情真意切啊,置宜国天子、天家颜面为无物。”
凌当归触及凌芷萝眼神,狠狠吓了一跳。
祁王拽着走神的凌当归跪下,给天熙帝行礼,老泪纵横:“陛下,阿纵身上的伤还没好,请陛下看中臣弟的一点薄面上,饶过阿纵吧。”
天熙帝手中把玩着一个精巧的小物什,银色圆盘状,掌心大小,上面刻满了星宿和天干地支。手指一划,圆盘飞速旋转,银光璀璨,如同星辰宇宙在握。
“阿纵虽有过错,但他毕竟是九弟的儿子,朕的侄子,面子上不能过不去,况且九弟已经管教过了,朕便也不再过问。”天熙帝手指微动,掌心的圆盘翻飞,“来人,给世子赐座。”
“多谢陛下。”
凌当归暗暗吐槽,起身,坐下,觉得那银色亮光的圆盘甚是刺眼。
天熙帝是个疯子,凌芷萝遗传了这个基因。这两个拥有最高特权的疯子摆明了今日要在青松苑看一场精彩绝伦的好戏,单单是两个人欣赏,未免太孤单,为此宴请了诸多王公贵族,饮酒共赏。
网罗一个人,布下围杀。
金银宝高声宣读皇帝旨意,那是对他的宣判。
“罪人陆观南,以奴隶卑贱之躯,引诱祁王世子误入歧途,其念甚恶,居心叵测,辱没宜国天家尊严,实乃罪该万死。朕本该赐死,今明曦公主求情,朕愿网开一面,给予良机。”
凌芷萝居高临下地一步一步走下台阶,停在陆观南面前,轻声道:“本公主记得五年前,还是平昌公府大公子的你,在冬狩上纵马驰骋,骑射精湛,实在是意气风发,叫本公主对公子一见倾心。”
陆观南是跪着的,原本的空地上突然出现一抹彩色的裙角,带着极其热烈的熏香。
声音入耳,皆化为一阵风卷起的尘土。
凌芷萝轻提裙角,勾着嘴角,好整以暇:“公子如今可曾后悔?”
陆观南未答,但那冷淡的神情已说明了一切。
凌芷萝漂亮的眼睛里泛起红意,恼怒席卷而来,咬牙切齿,像是一个字一个字咬出来的:“骨头真硬啊,可是这般清高有什么用,都快要死到临头了,难道还不愿看看本公主,求求本公主?陆观南,只要你求本公主,本公主只需一句话,从今往后没人再敢动你分毫。你求我!你求我啊!”
这声音很低,只有凌芷萝和陆观南两个人能听见。
陆观南眉目低垂,如过去一般不卑不亢,“公主千金之躯,不敢冒犯。”
这不咸不淡毫无波澜的一句话让凌芷萝心头火更旺。
凌当归坐在一侧看着,结合原书剧情,大致也能猜测出在说什么。
凌芷萝看起来很深情的样子,不惜放下公主的骄傲,实际上她只是浓烈的不甘。
原书中,凌芷萝如愿以偿得到男主的身体之后,渐渐厌倦,曾经执着的爱意渐渐消失,被屡次拒绝的恨意占据心头。她与凌纵想方设法地折磨男主,有一回也是将男主一个人放入青松苑中,让他与猛兽搏斗。那一次,是离死亡最近的一次,男主在黑化路上再也无法回头,变得极其阴鸷深沉,如深渊如浓墨。
凌当归攥紧拳头,不知何时,手心已全部是汗。他知道,除非男主主动寻死,否则有光环和天道的双重庇佑,男主不会出什么意外。
就在这时,凌芷萝突然转头狠狠瞪他一眼,凌当归瞬间紧张,不明所以,凌芷萝又转了回去,与陆观南说话。
“你跟凌纵有什么用?祁王危在旦夕,他都自身难保了。这个情况下,他还能帮你逃离青松苑吗?”凌芷萝压抑着数次被拒绝的怒火,声音娇柔极了,听起来颇有诱惑性,“只要你说一句话,哪怕就是‘求我’这两个字,本公主即刻便让父皇放了你。如何?”
陆观南没说话。
凌芷萝又低声道:“陆公子,你是个聪明人,应该很清楚自己眼下的处境。在这个世界上,父皇无所不能,而我是他最宠爱的女儿,所以只有本公主才能护你周全。凌纵,早晚不过是个将死之人,陆公子,你可得想清楚了?”
“多谢公主厚爱,只是世子很好。”陆观南脸上浮起浅淡的笑容。
凌芷萝盯着他。
陆观南实在是长得俊美无俦,棱角分明,不笑时清寒如霜冷,含笑时如雪融化,温润雅致,翩翩君子。哪怕是落魄,也仍旧带劲。这副好相貌,胜过她所有的面首。
她还没来得及占据,就被凌纵给玷污了。
既然如此,那她还留恋什么。
凌芷萝咬碎银牙,“原以为你是个聪明人,现在看来真是蠢得可笑。你以为是凌纵掌管你的命吗?不是,是父皇,是本公主。本公主觉得你还有活着的意义,你便可以苟延残喘,若本公主觉得没意思了,你的命便也到头了。进了青松苑,一切就看命了。”
这话陆观南倒是认同。不过决定这一切的,并不是明曦公主,只有最高处的帝王。
“明曦?”天熙帝宽袍大袖,饮茶之间有几分仙人姿态。
凌芷萝勾起一抹艳丽的笑意,拂袖起身,摇曳生姿,边走边说:“父皇,陆公子铮铮傲骨,一个字也不肯求饶呢,不愧是平昌公大人教养过的。”
经过陆渊,陆渊神情复杂。
凌芷萝坐回原位。
天熙帝抚须而笑,“既如此,那便开始吧。”
帝王一声落下,飞沙走石,陆观南被用力推入高林密竹的青松苑中。
凌当归猛地站了起来,祁王立马将他拽了回去。
隔着一道精铁围栏,陆观南昂首凝视天熙帝,那人什么样,看不真切,面目模糊,但他的光芒极盛。
是的,在宜国,任何一个人的命运都捏在皇帝手上。生杀予夺,只在一句话之间。哪怕是宜国的不世功臣,哪怕是自己多年的皇后,乃至亲生儿子,也可以说杀就杀。
一枚小小的银色圆盘,在光下愈发璀璨。
皇权至高无上,或许今天他就要死在这里了。
“陛下!”就在万籁俱寂时,凌当归略显不安的声音出现,引起众人的目光。
“是阿纵啊。”
天熙帝挑了挑眉,“朕听说你最是厌恶他,如今这是要为他求情吗?”
凌芷萝不轻不重道:“纵哥哥,皇家颜面重于山,岂是他区区一条命比得上的?父皇此举,正是要警示宜国所有人,不可冒犯天家。”
凌当归不管祁王的示意,眉心跳得厉害,尽力稳住语调,将内心打好的腹稿慢慢说来:“公主误会了,我不是为他求情。此人冒犯陛下,罪大莫及。只是侄儿想,青松苑豺狼虎豹,野兽横行,若这么进去,他怕是撑不了多久,轻易就死了,让陛下见了笑话,只觉索然无味。”
“那阿纵的意思是?”天熙帝意味正浓,似乎非常有兴趣。
“不如给他一件武器,有了武器,便会激发他生存的欲望。赤手空拳等死,和手握利器、殊死拼搏,然而却依旧不敌,满腔遗憾赴死,应当是后者更有意思吧,陛下觉得如何?”
“滴——获得250积分,累积9500积分。”
片刻后,只听天熙帝畅快欢笑,“九弟啊,你这儿子很对朕的心意啊……”
满座王公贵族不敢言语,风声飒飒。
围栏之后的陆观南,正静静瞧着那边凌当归与天熙帝,面上并无什么表情,只是眼眸极沉,浓郁漆黑。
凌当归一身绯红衣裳,挑挑选选了好几件织蝉司提供的武器,然后衣袂飘飘,朝着他快步走来,定住时仍气喘吁吁的。他眉头紧蹙,似是刚才匆忙过来时,伤口又发作了。
陆观南锁定在他脸上。
“面圣,身上不能带武器,这些都是织蝉司的,他们又不给刀剑和弓箭,周关山小气死了,又只让拿一点点,只有一把匕首和几种暗器,你凑合用吧。”凌当归将匕首和衣袖里藏的各种暗器,全部塞到陆观南的手里,“你记住,你代表的是祁王府,不许给本世子丢脸!”
陆观南看着满怀的匕首和暗器,眼中情绪似乎愈发漆黑,声音低沉,“这好像与丢不丢脸没什么关系吧,陛下和公主是要我死。我何必这么艰难呢,被人当做笑话,不妨直接缴械投降好了。”
破罐破摔的消极等死。
凌当归跺脚:“不行!我不管,反正你要给我活着出来!”
“为什么?”陆观南握紧了那把短匕首。
凌当归凶他:“没有为什么!”
“有。”
大有如果不说,就彻底摆烂的意思。
凌当归气得头疼,随口诌了一个:“因为你劈柴劈得好,祁王府不能没有你行了吧。”
陆观南垂眸,“就这个?”
凌当归粗声粗气:“对啊,不可以吗?”
陆观南轻笑了一声,“当然可以,阿凌。”
“跟你说了很多次了,不要这么叫我!”
凌当归觉得自己真的很多此一举,就应该让他吃点苦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