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后,凌当归放纵地睡了个大懒觉,日上三竿了才起床,收拾一下,悠哉悠哉地去开门。
门刚被打开一个小口,一道外力就撞了过来,
“你怎么回事啊竟然才开!本少爷都敲了半天的门了,手都敲红了!”沈意面容狰狞,气鼓鼓地伸着自己的右手,“你看你看!”
凌当归轻飘飘地扫了一眼,敷衍地“嗯嗯”两声,走路做派一副吊儿郎当样,“我又没求你敲门,没人应你不会不敲?”
“你你你……”
沈意真想立刻把他爹他娘他哥他姐从沈府揪过来,让他们睁开眼睛看看清楚,这才是!凌当归的真面目!狂放!刻薄!讨厌!才不是他们看到的那样装乖巧!
今天天气不错,阳光晴媚。
凌当归伸了个懒腰,睡饱了觉,真是神清气爽,看沈意也顺眼了不少,“你跟我说的那个章老四的事情……”
沈意拍手道:“对对对,我来找你就是为了这事!我想过了,此事还就非你不可,这章老四来珀州的时候,刚好你走了,他压根就不认识你。”
章老四一年前来的,据说是在外面犯了事,来珀州避避风头。
要不说沈意是个奇才呢,一个三四十岁的老头,也不知怎地,两个人就结上梁子了,但凡碰见必要争吵。因沈意脑子转不过弯,敌不过狡诈的老头,几次被碰瓷,不讨巧还倒贴了银两,这口气,他一直咽不下去。
凌当归去后院捡了些柴火,准备烧点水洗了个澡,昨天在沈府陪老爷子赌钱,又喝了很多酒,现在身上还一股酒味,一边忙活着一边说:“我想想啊……你说他这个人比较爱算命是吧?”
沈意跟在凌当归后面,疯狂点头:“没错,老头鬼得很,我观察他一个月了,看见路边有算命摊子就走不动道。”
凌当归抱着柴,盯着他:“……”
沈意很是激动:“怎么样?想到对策了吗!”
“没有。”
沈意泄气,在后面闹着:“你快想啊快想啊!这个老头我看他不爽很久了,一定要杀杀他的威风!”
凌当归忍无可忍,抬脚一踹,将人踹出门外,然后果断关门。
“姓凌的!你又不把本少爷放在眼里!哼,告诉你,醉晚楼的位子本少爷已经订好了,今夜酉时,你要是敢让本少爷多等,本少爷绝对不会放过你!”
外面的人叽里咕噜一会,骂骂咧咧地终于走了。
呼——清净!
烧开水后,凌当归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换了一身新衣裳。在院子里简单洒扫,擦擦刀剑,又弄了点吃的,再喂喂鸡鸭狗,小日子过得颇为滋润。
等差不多到了酉时,他拍拍衣袖,准备去蹭饭。
今儿是初八,街巷上依旧热闹。
不过凌当归突然察觉到巡街的官兵好像比往常多了两倍。
官兵一多,这百姓的热闹也就削减了几分,小孩放鞭炮都变得克制了,只往墙角扔,生怕扔马路上炸到官兵。
凌当归默默觉着奇怪,不过他也没多想,因为临近傍晚,天色昏黄,又下起了雪。这一下还不小,像狂飞的柳絮,直往脸上拍,他系紧了披风,快步跑向醉晚楼。
雪越下越大,很快皑皑,屋瓦晶莹。窗台上积了一层雪,冷风吹得雪花飞扬,纷纷坠落,落在街上匆忙的行人身上。
这阵风来得及,将屋内的烛火吹得摇曳,一闪而灭,书页翻卷。
佩剑站立的随从即刻去关了窗子,重新燃起灯烛,面带严肃自责,随后躬身道:“属下该死,请陛下饶恕。”
雅间内,炭火烧得噼里作响。座上的男人并没有回答,垂眸拂去书页上的雪花,本就泛黄的纸张落了个深色的水印,很快又变淡。
仪景额间出汗。
这八年里,陆观南的性情变得喜怒无常,阴鸷狠厉,无人可亲近。未听发话,仪景甚至都不敢动一下。
陆观南小心翼翼地将书合上,只见是“宜都地理志”,他指尖拂过这五个字,眼神冷冽而无波澜,道:“卖书的那个人,还没有消息吗?”
“回陛下,那人甚是严谨,目前只能确定是珀州人,属下已经与珀州牧打过招呼了,暗中全城搜寻,必有结果。”
这人狡猾得简直过分。
通过纸条交易,压根没有露面。买主既不知容貌,也不晓声音,要找到卖家可谓难上加难,在一个月的时间内,从江北数城,到锁定其中的珀州,已是很不容易了。
他们到了珀州已经七日,七日徒劳无功。
陆观南蹙眉。
仪景当即下跪,惶恐道:“陛下息怒,是属下办事不力!属下愿自领责罚……”
“行了。”陆观南冷冷地打断,“说这些有什么用?最多三日,三日之内,掘地三尺,朕就要见到那个人。”
仪景汗流浃背:“是!属下谨遵圣命!属下这就去找珀州牧的陈大人!”
他不敢迟疑,立马去办事。
静得发寒的雅间内,亲卫军问:“陛下,是否该传膳?”
“不必。”
陆观南看起来很平静,坐在炭火旁,火光映照他的面容愈发冷冽。
窗外风雪交加,楼下喧闹笑语,人声鼎沸。
只有这间屋子内,用着最上好的炭火,明明温暖得如同春夏,结果却寒气逼人,死气沉沉的冷寂。
“外面很热闹?”
陆观南突然开口。
随行的亲卫军愣了一下,有些慌乱地应答:“是,陛下。属下方才来的时候,看到他们在喝酒吃饭,还有的在打牌,骰子牌九什么的,毕竟是过年。”
过年。
原来过年这么热闹。
陆观南喝了口茶,入口了才知早已凉透。他只当不察,喝了一口又一口。
雅间内闷热,陆观南披着鹤氅,出去转转,全当透气。
醉晚楼是珀州最大的酒楼,底下此时坐满了人,端着菜品的小二麻利地穿行在拥挤的人群中,还不忘吆喝着好酒好菜。
陆观南站在三楼,这三楼皆是雅间,这么一相比,冷清了不少。
他看着楼下,看这里的子民安居富足,和乐融融。
他在想,若是阿凌也在,必然如他们一般欢欣快乐。
阿凌……
八年,他找了八年,如今已经是第九个年头。
无数次梦醒时分,失魂落魄,亦是肝肠寸断。
八年,一向不信鬼神之说的年轻帝王,夜夜招魂,只盼上天显灵,降下神迹,他甘愿以自己的寿命作为交换。
一日一日地过去了,希望就像潮水,时起时落。
珀州,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了。
地理志与誊抄真迹在珀州,乌塔圣女指引的方向也在珀州。那么,阿凌,若你再度夺舍,你会在珀州吗?
楼下有百种声音,陆观南静静地听着。
门口迎来送往,因着风雪浓,掌柜特意安了棉布帘子做抵挡,帘子下坠了竹子,一掀一落,竹子碰到门槛,有清脆的声响。
陆观南闭着眼睛,他耳力极佳,几乎能辨别出所有的动静。
又一声。
陆观南漫不经心地看过去。
“哟凌小公子来了?快快请进,外面下了好大的雪吧?”
新进来的人显然是这里的常客,侧着身掸落身上的雪,抬头的刹那间,陆观南莫名其妙地怔了怔,下意识上前几步,想要看得再清楚一点。
脱下斗笠的少年,瞧着年纪不大,一身蓝衣青袍,姿容洁白,眉眼带笑,尤显得干净爽朗,意气张扬在于举止之间,足有十二分的少年气。
陆观南读得懂唇语。
他大概在说:“是啊,比年前那场雪还大。瑞雪兆丰年,新年收成一定好,还得多亏咱们陛下励精图治,方得太平呢。”
陆观南眉梢一动,攥紧栏杆。
“是是是,凌小公子最是忠君爱国了。”小二调侃着,迎他入内,“沈少爷在那边,等您好久了,您跟我来。”
“烦请带路。”
似乎是觉着酒楼里人多味重,少年随手抽过腰带后别着的折扇,手腕轻轻翻转,折扇灿然展开,左右扇动着,似有一团青绿山水。
只见他往右侧方向去,陆观南不自觉地也步步跟随,竟死死地盯着,直到眼睛酸涩发痛,他在缓慢地眨动,甚至能听见脑中嗡嗡的声音。
待回过神时,他的手心早已都是汗,潮湿、黏腻。
他再度看向楼下的一张客桌,蓝衣裳的少年抄起筷子吃饭。
他姿态好看,透着一股很吸引人的劲。也很熟悉,无论是夹菜、倒醋、端碗,还是扣下茶盏,都有着说不出的熟悉。
这熟悉感控制着陆观南看了许久,他不由地屏住了呼吸。
顿觉恍惚,如遇故人。
心绪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