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东没有回家，也不是泡妞去了，宫殿柱、王为国等同学在食堂喝酒的时候，他正在护城河边徘徊。
夜色昏暗，护城河对岸的灯光微弱淡黄，不远处的树木和房屋一片模糊，脚下的路坎坷不平，河道里的污水散发着腥臭味。
黄河东心烦意乱，走走停停，不想回家，更不想参加庆贺黄河西当镇长的同学聚会，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从会议室里走出来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到这里来，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不知道该做什么，不知道在河边徘徊多久。
对他而言，今天是一个黑暗的日子，他担心已久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他下岗了。
半年前，县化肥厂、轴承厂、机械厂进行改革，职工纷纷下岗，下岗职工的生活都成了问题，这使黄河东心理压力很大，他担心下一步商业企业改革时，下岗的厄运轮到他的头上。
当时，他想，按照企业改革的文件精神，工业企业改革完，就进行商业企业改革，五金公司是商业企业，改革时他会不会下岗，怎样才能保住自己不下岗? 如果真下岗了该怎么办?下岗了该如何向父母和妻子刘俊虹交代? 他甚至埋怨父亲当初为什么不把他安排在党政机关，后悔从直属粮库调到五金公司。
有时，他又这样想，也不能责怪父亲，当时党政不分、政企不分，五金公司有自行车、缝纫机等紧俏商品，直属粮库有大米、白面等食用物资， 两者都是县直最好的单位，比一般行政机关还要吃香，只是谁也没有长前后眼，看不到五金公司有改革的这一天，料想不到会出现下岗失业的事情，这只能说世事难料，变化无常。
有时候，他甚至想，他为什么叫河东，而且有一位与他关系极不融洽的堂哥叫河西，河东河西、河西河东，是起名时的排序? 还是寓意着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世间的人和事都是不断变化的哲理?
两个月前，五金公司启动改革时，他预感到形势对他不利，怕自己组合不上，导致下岗，便与父母商定，要采取措施，提前活动，确保不下岗。
一天，他买了四瓶洋河大曲酒、两条玉溪牌香烟、五斤红富士苹果，吃过晚饭，提着酒烟和苹果，走进了五金公司经理马万里的家。
“哎呀，河东，你来就来吧，还提着东西干啥? ”马经理见他提着烟酒来了，忙从沙发上站起来，一边揣摩他来的意图，一边说道。
“我爸让我过来看看你。” 黄河东把他父亲黄金生抬了出来，并未直截了当地说他的来意。
马经理的妻子孔爱萍也是五金公司的职工，与黄河东认识，她正在拾掇饭桌上的碗筷，见黄河东来了，转过脸，看了他一眼，但什么也没说，继续收拾碗筷。
黄河东目睹了她的举动，感到了她对自己的冷淡，在心里蒙上了一层阴影。
“你爸身体好吗? ”马经理问道。
“还行。” 黄河东答道。
马经理沉默片刻说：“无官一身轻，不当局长有不当的好处，当不当局长几十年以后都一样。”
黄河东不知道该接什么话，便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河东，有啥事儿? 你说吧。” 马经理问道。
黄河东不知道他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是真不清楚他来的目的，思索片刻，便说道：“马经理，我跟着你干这几年，学到了不少东西，但我没做好的地方，请你多担待，下一步，还请你多关照。”
“河东，你知道，我们五金公司正在搞改革，现在我心里也没谱，我还能不能当经理，连我自己都不清楚！”马经理停了停说，“我们公司机关现在九个人，下一步只留一个经理、一个副经理、一个会计兼统计、一个出纳、一个办公室主任，需要分流下去四个人，到底谁留下来，谁分流下去? 现在不好说，到时候再说吧，我现在也不敢说大话，不敢许给你什么。”
“马经理，分流下去的人怎么办? ”黄河东没有十分把握留在公司机关，不能不考虑被分流下去的问题。
“下一步，以门店为单位，先用竞争上岗的办法选定门店负责人。然 后，门店负责人与职工搞双向选择，选择不上的人就得下岗；公司机关被分流下去的人，可以参加门店负责人的竞选，如果竞选不上，再参与双向选择。”马经理停了一会儿说，“商业局批复给我们的改革方案是这样定的， 我们不得随意改变。”
孔爱萍收拾完碗筷，从黄河东和马万里面前走过，既没有与黄河东说话，也没有看他一眼，便进了房间。
他们沉默了五六分钟。
黄河东意识到该走了，便说：“马经理，你忙一天了，我走吧，拜托了，我还想跟着您干，请多多关照！”
马万里先站了起来，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到时候再说吧。”
黄河东也站了起来，准备离开。
马万里拽住黄河东，让他把烟酒带回去，他再三推让，坚持不带，并且赶紧离开了马万里的家。
在回家的路上，他感觉此行效果不好。他在心里说：“马万里，我鞍前马后地跟你跑了好几年，现在用得着你了，给你送酒送烟送东西，你连一句利亮话都没有，太不够意思了！”
他回想到，他往五金公司调动的时候，他父亲是商业局局长，父亲一个电话打给马万里，马万里慌得像只兔子一样，连声说“欢迎，欢迎”，并说，“安排在公司办公室，我直接带他。” 现在，父亲不是局长了，在关键的时候，马万里却给他打起了哈哈。
黄河东还记得，他父亲当局长的时候，每到逢年过节，马万里就带着烟酒等礼品，到他家送礼，给他父亲拜年，但自他父亲不当局长后，再没见马万里到过他家，是马万里势利眼?还是世人都是这样? 啊，世态炎凉，人间冷暖，他体会到了。
使黄河东更没料到的是，第二天，马万里竟把他送的烟酒提到了办公室，并让办公室主任通知他，把烟酒提回去。
黄河东认为，马万里给他办了个大丢人，使他很没面子。因此，他很生气，并意识到，他在留机关的问题上没戏了。
几天之后，他想到了拜把子兄弟韩乾坤。这几年，虽然韩乾坤与他的联系越来越少，但俩人毕竟是拜把子兄弟，在这关键时刻，在关系到他下岗与否的问题上，他想请他出主意帮忙。
当他抱着满怀希望走进城关卫生院，找到韩乾坤的时候，韩乾坤却板着脸，头也不抬，冷冰冰地问：“你来干什么? ”
他把五金公司改革的情况及他的想法说出后，韩乾坤却说：“我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我给你帮不上忙，我一会儿还有事儿，马上就得出去。”
他见韩乾坤极不热情，甚至对他下了逐客令，心里很不高兴，便说：“那你忙吧，我走。”
韩乾坤不但没有挽留他，而且用责备的口气说道：“前几年我为你出主意，把唐荷花开除了，不但把唐荷花彻底得罪了，而且也使同事们对我产生了很不好的看法，致使我两年的考核结果都不好；我本想让你爸给我帮点忙，可往你家跑了几年，屁事没办成，反而受了你家的诖误！”
黄河东一气之下，走出了韩乾坤的办公室。他想，韩乾坤果然是个小人！这哪里像拜把子兄弟? 完全是一个流氓！他以前巴结我爸和我，不是友情，而是为了利用，一旦达不到目的，就翻脸不认人了，这种人不能交。
在紧张焦虑和纠结中度过了半个多月，经过演讲答辩和推选等几个环节，五金公司机关的改革终于尘埃落定，马万里等五人留在机关，马万里仍任经理，而黄河东等四人被分流下去，然后去参加门店的优化组合。
这种结果黄河东预先不是没有想到。他先后找了马万里两次，马经理对他的态度使他推测到，他留机关的可能性几乎为零，被分流下去将成为不可避免的事实。
他已做了努力，但无力回天，无可奈何，只好认命。
后来，他也不再奢望留在公司机关，下门店就下门店吧，只要不下岗，好孬有个活干，有一定的收入就行。
他父亲当局长的时候，上至经理、副经理，下至门店负责人，都巴结他，想通过他，与他父亲拉近关系。他父亲不当局长后，虽然经理、副经理不再高看他了，但门店负责人对他还是蛮客气的。根据这些情况，他估计，虽然不能留在公司机关，但下门店，在门店谋个位置应该问题不大。
为做到万无一失，确保在门店谋到一份工作，他先后找了三个门店负责人，出乎意料的是，门店负责人没有了往日的笑脸，有的给他打官腔，有的对他十分冷淡，有的干脆躲起来不见他。他意识到，门店负责人以前对他客气，是因为他在公司机关工作，现在他被分流出来了，他对他们而言已没有半点儿用处了，所以，他们对他才持这样的态度。他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他虽然看到了不乐观的一面，但仍抱着一丝希望，认为自己是从公司机关下来的，在优化组合双向选择时，在门店谋一份工作应该不成问题。 然而，使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今天下午的双向选择会上，没人要他，最后，公司宣布下岗人员名单时，名单上有他，他真的下岗了，彻底下岗了。
从公司分流出来，他还能接受；他没敢参与门店负责人的竞选，因为他知道，即使参与竞选，也绝对竞选不上，那是净赚丢人，而且把其他竞选人得罪了；后来，他不敢奢望了，能在门店当个普通工作人员，就满意了。按说，他的要求并不高，可是，双向选择时无人选择他，就算当个门店普通工作人员，也无人要他，真丢人啊！真难堪啊！他竟混到了这步田地，当时，他恨不得找个地缝，一头扎进去。
在今天下午的会议上，副经理宣布下岗人员名单时，他和其他职工一 样，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心里紧张得不行，会议室里虽有一百多个人，但只有副经理宣布人名的声音，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声音。当他听见副经理念他的名字时，犹如当头挨了一棒，头轰的一下大了，大脑一片空白， 后来副经理又宣布了谁的名字，他什么也听不见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出会议室的，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到这段偏僻的护城河边来。
他在河边的小路上走走停停，不时有一两个黑影从他身边走过，他根本不看对方，但是，对方可能发现他的举止有些异常，便躲开他，赶紧走过去；有一对情侣悄悄地走过来，开始没有注意到他，便紧紧地拥抱在一 起，并啧啧地亲吻了起来，当他们发现四五米远的地方站着一个举止异常的人时，吓得赶紧溜走了。
他的心情难以平静，对下岗的事实无法接受。他想破口大骂，但不知道该骂谁，是骂别人还是骂自己? 他想倾诉，但不知道向谁诉说；他想问问天，该不该他下岗? 但他知道，天不会回答他；他想问问地，世间的事是不公平还是非常公平? 但他知道地也不会搭理他。
他仍在河边徘徊，县城稍微安静了一些，气温有些下降，他上身穿着一件白衬衣，脚穿凉鞋，走在河边，微风吹来，他感到阵阵凉意。
他想起来了，在他走出会议室的时候，女会计赶上他，告诉他，今晚同学们在大众食堂聚会，庆祝一位同学当镇长。当时他什么也听不进去，哪还顾得同学聚会? 现在可以断定，女会计接到了某个同学打来的电话， 其内容是在县城工作的同班同学，今天晚上在食堂聚会，为黄河西当镇长庆贺。
他虽然想起了这件事，但根本不想去，去干啥?丢人去了? 现在他谁也不想见，无颜去见同学们，更不想见到黄河西！高中毕业前后，他根本看不起黄河西；近几年，他从心里不服黄河西！而今天，他下岗了，失业了， 黄河西升官了，由副镇长升成了镇长，这些，他以前根本没有想到，也根本不相信会有这种可能性，可是，现在这是事实，他真没有料到啊！城关镇镇长，正科级干部，在县城也是一个人物。他和他有了很大的反差！是命运之神有意捉弄自己，与自己过不去? 还是命运之神有意关照黄河西? 是对自己不爱学习的惩罚? 还是对黄河西热爱学习的奖励?
他也不想回家，父母妻儿还不知道他下岗的事哩。他无法向父母交代，无颜去见妻儿，怎么向父母妻儿解释呢！以后的生活该怎么办呢?
他也不知道在河边徘徊了多久，后来，不知不觉地慢慢地朝一片灯火走去。
他走近灯火，才发现自己到了一家小吃店门口。
小吃店门口有两个醉汉在嬉闹。
他突然想，自己何不用酒解愁? 酒可以解愁，痛苦的人喝醉酒就不知道痛苦了！自己还年轻，上有父母，下有妻儿，现在死不起，但可以喝醉！对，进店喝酒！
他以前来过这家小吃店，了解这里的情况：两间店面，内有十几张小饭桌，可供小型聚会和个人就餐使用。他慢慢地无声地走进去，见四五张桌前有人坐着，便在角落里的一张桌前坐下。
他没有抬头看人，也没人注意到他。他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店家无人过来问他需要什么。他想，服务员干啥去了? 怎么也不过来招呼一声，难道大家都知道我下岗了，没人搭理我?
他没喊服务员，仍默默地坐着，想等服务员过来后再点菜要酒。
“河东哥，你咋一个人在这儿? 你最近好吗? ”一个女人甜润清脆的声音钻进了他的耳孔。
他抬头一看，哦，原来是李延丽，她站在他身旁，笑眯眯地看着他。 他看见李延丽，不由得想起了许多往事。
李延丽，现在二十八岁，比黄河东小三岁，与黄河东同村，家住黄村西头。
前些年，兴推荐上大学的时候，大队干部郭守义、郭卫军等人，通过在公社活动，并通过时任县商业局局长的黄金生帮忙，把仅有初中文化程度的李延丽推荐到县办师范班上学。这个县办师范班，招生不在国家计划内，但毕业后可以安排到学校当代课教师。那时候，很多人不清楚大学、大专、中专的区别，到县里上师范班，也称是上大学了。
李延丽在县城上师范的时候，是黄河东家的常客。这一则因为他们是同村，二则因为黄河东的父亲在她上学的事情上帮了大忙，三则是，待她师范毕业分配工作时，她还想让黄金生帮忙。
那时候，她十八九岁，皮肤细白，头发乌黑，脸蛋红晕，腰肢纤细， 曲线明显，明艳动人，多情男子见了，不禁想入非非，朝思暮想，魂牵梦绕。
有两次，她到黄河东家来玩，黄河东也在家，他给她端茶水递苹果的时候，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手触到了她的手，像有一股电流从他们身上通过，两个人都有了明显的奇妙的感觉，他们像两块异极的磁铁，互相产生了吸引力，他们心照不宣，互相看了一眼，但谁也没有出声。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她又来黄河东家串门。她离开的时候，他把她送到院门口，在朦胧的夜色中，他用手在她屁股上摸了一把，她嘻嘻轻笑，什么也没有说。
又向前走了几步，她低声问道：“河东哥，你回老家不? 这个星期六下午，我想回老家哩。”
“你咋走? 几点走? ” 他对此很感兴趣，赶忙问道。
“骑自行车，六点吧。” 她小声回答。
“我送你去吧? ” 他试探着问。
“你方便? 那太好了！” 她轻声说道。
“星期六下午六点，在你们学校门口见。”
“嗯。”
星期六下午五点多，黄河东便骑自行车到了教师进修校门口，等了十几分钟，看见李延丽打扮得花枝招展地推着自行车出来了。
她的自行车后货架上驮着一只鼓囊囊的帆布提包，她一边向前走，一 边东张西望。当他和她互相看到对方的时候，他点了点头，她嫣然一笑，算是打了招呼，然后，她在前，他随后，向老家的方向走去。
那天晚上，他们没有回老家，也没回县城住，而是在一座废弃的砖窑场里鬼混了一夜。她自行车后货架上的提包里装的是一条被子，那天夜里，那条被子派上了大用场。
那夜之后，他们又幽会了数次，每次都很热烈。
后来，黄河东的第二任妻子刘俊虹感到了他的异常，怀疑他有隐情，便把疑虑告诉了婆母任留芳。任留芳观察了一段时间，发现果然有问题。
一天，任留芳把黄河东叫到跟前，狠狠地骂了他一顿。她骂道：“你咋这样不检点，你这样对得起你媳妇和将来的孩子吗? 你知道她的过去吗? 谁不知道她是个荡妇，她跟郭卫军相好多年了，曾流过产，听说还生了个私生子，她跟郭卫军相好的事全村人都知道。就她这种人你也要? 你做这事儿要是让村里人知道了，你还咋在人前站? 谁还看得起你！从今往后，你不能再见她一面！明天我就去找她，再也不准她进咱家的门，她再敢勾引你，我让她上不成学，马上滚回老家去。”
再后来，他与她断绝了联系，偶尔相遇，打个招呼便完。
李延丽从师范班毕业后，不知通过谁的关系，进了城关镇的一所小学，当了一名代课教师，听说至今还没有入编。
时隔几年，她依然风姿绰约，青春靓丽，光彩照人。
今天，黄河东心情极糟，看见李延丽，并不想说话。不过，她站在他面前，微笑着主动向他问好，使他联想到他们往日的深情缱绻，便答道：“我没事儿，只想在这里坐一会儿。”
“要不，你和我们坐一块吧，我再加两个菜。” 李延丽转头向另一张桌看去。
黄河东转过头，看见那张桌前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胖男人，便问：“他是? ”
“我的男朋友，来吧，你们认识一下。” 李延丽说。
黄河东很反感，什么也没说，站起来走了，把李延丽晾在了那里。
他从那家小吃店出来，慢慢地向前挪动，鬼使神差般地来到了另一家小饭店的门口。这家小饭店离那家小吃店不远，比那家小吃店稍大一些。
他听见小饭店里有猜枚行令的声音，不觉转头看去，只见三个袒胸露臂的男子正在喝酒。他们面前的桌子上有六道菜，有两盒香烟，两个被喝空的烈酒瓶子横躺在桌上，三个汉子酒酣耳热，酒兴不减。
他走了进去，在他们旁边的一张空桌前坐下。点了一个酸辣土豆丝，一个炒黄豆芽，要了一瓶宝丰酒。他要大喝一次，要以酒消愁，来个一醉方休，精神麻醉。
他喝到第三杯的时候，听到那桌上的一位汉子说：“欸，兄弟，一个人喝酒多没意思，过来吧，凑凑桌！”
他猜那汉子是在叫他，便转头看过去，果然不错，三个汉子中的一个朝他招手，意思让他过去，另两个汉子在对着他微笑。
他正犹豫着，叫他的那位汉子索性走了过来，拉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到了他们的桌前，紧接着，另一位汉子，把他的酒和菜也端了过来。
“兄弟，看你愁眉苦脸，有什么事儿想不开? ” 他刚坐定，一位汉子便问。
“我下岗了。” 他羞愧地说。
一位汉子哈哈大笑，说：“下岗? 下岗有什么了不起? ”
他愕然，无语。
“这年头，不好过的人多了！”那汉子说过这句话，指指对面的黑胖脸，又说：“他离婚了，媳妇嫌他穷，跟别的男人跑了。”
他看看对面的黑胖脸男人，黑胖脸一脸醉意，苦笑着说：“不假，那个骚娘们儿把我坑苦了，我恨不得杀了她！”
那汉子又指指斜对面的瘦长脸男人，说：“他做买卖亏了血本，现在有几十万的窟窿，逼债的人整天堵着他的门子要账，闹得他家没法过。”
瘦长脸男人摇摇头，表示的意思是没办法！但他嘴里什么也没说。
那汉子又说：“我前天检查出身上有个肿瘤，也不知道是恶性的还是良性的，这几天得赶紧去彰阳做手术。”
黄河东惊愕，今天这四个人，各有烦心事，怪不得在这里喝酒哩，原来同病相怜呀，都是以酒解愁啊！
“不说这些烦心事儿了，下边喝酒，喝酒！” 有肿瘤的那位汉子说。
他们碰杯，喝酒，吃菜，猜枚。
他们喝光了第三瓶，又打开了第四个酒瓶。
黄河东已不清楚喝了多长时间，只记得中间一会儿有人哭，一会儿有人笑，一会儿有人骂娘。
黄河东不记得酒场是怎么散的，更不记得是何时散的。他恍惚记得， 他跌跌撞撞地走出了小饭店，身后有人小声喊：“慢点，兄弟别摔倒喽。”
他走出小饭店不远，凉风一吹，顿感头重脚轻，一不小心，一头栽倒， 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任留芳和刘俊虹婆媳二人，吃晚饭的时候不见黄河东回家，以为他在公司有事儿；祝光明来喊他喝酒后，又以为他和同学喝酒去了。可是，到了晚上十一点多，仍不见他回家，就有点坐不住了，甚至怕他再和李延丽旧情复发。她们在家焦急地等待着，十一点半的时候，她们再也等不下去了， 婆媳俩开始出门寻找他。
空气变凉，行人稀疏，县城趋于宁静。
她们首先去五金公司，到了公司门口，只见大门紧闭，她们拍了几下铁门，没人应答。
她们又去了大众食堂，食堂的门窗关闭着，黑灯瞎火，她们知道他不会在里边。
她们顺着大街由西向东寻找，一边左瞅右看，一边小声呼喊。
十字街的广场上，还有几个卖小吃的小摊和小餐车，借着微弱的灯光， 她们打着手电筒找了一遍，仍不见黄河东的影子。
她们走过十字街，在距一家小饭店三十多米远的地方，见几个人正围着看什么。她们走过去，听到有人说：“这个人喝醉了，出酒了，浑身土，满脸泥，半死不活哩，不知是谁家的人，要不把他弄走，在这躺一夜，还不死喽? ”
她们赶紧走过去，用手电筒一照，不错，躺在地上的正是黄河东。她们看见，他的一只鞋掉在身旁，身边有一片散发着酒气的呕吐物，口水洇湿了他脸前碗口大的一片地方。
任留芳喊他几声，他不应声；刘俊虹推他两下，他没有反应。
开始，任留芳见他如此狼狈，还想发急，想责备他，甚至想骂他几句。 后来，她想到，近段时间五金公司搞改革，会有一部分人下岗，他今天这个样子，是不是下岗了? 他很可能是因为下岗了生气，才喝得如此烂醉。 她想到这里，心里难受，一阵心酸，便在心里说，前几年丈夫失势，现在儿子下岗，我家咋恁倒霉呀！今后的日子咋过呀?
她看见儿子这般模样，既心酸又心疼又同情。
她坐在地上，抱住儿子，让儿媳刘俊虹去叫一辆三轮车来。
过了十分钟左右，刘俊虹领着一辆三轮车来了，她们在三轮车师傅的帮助 下，把黄河东抬到三轮车上，向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