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熙雪不再多言,起身利落地拍去衣摆尘土,然后将短剑背回腰间:“那我先走。你记得好好上药,别让肩伤感染。若真疼得受不了,就再喝几口星辰酿。”
云晟也站了起来,脚下略显踉跄。他想伸手去帮她,可又不知道该帮什么。最终,只能用极轻微却笃定的声音说道:“阿曦……路上小心。”
慕熙雪微微一笑,轻捏了一下他衣袖:“放心。”
然后,她转身踏出。黑夜里她的动作轻盈迅速,像一只回归暗影的猫,只剩空气中那抹淡淡的衣香。几息之间,便已没了踪影。
青影潭边,云晟仍立在原地。淡淡的月辉映在他脸上,照出那双眼里掩不住的失落。他忽然觉得,自己再怎么伸手,都抓不住她,她就像一阵风,飘然而至,又飘然而去。
他松开攥得发白的拳头,低头看肩上血迹,脑子里翻滚着她说的“三千年”。他默默无语,自嘲地苦笑:原来她的坚强与洒脱,是这样一个沉重的真相。自己只是个凡人,能做些什么呢?
月光下,他的心情宛若潮水,起伏难平。片刻,他抬起头,看向那深邃的夜空:“三千年……她要承受多少生离死别?”
他想起她每次谈及前尘时,那双眼底透出的疏离与沧桑。那不是能轻易放下的包袱,也不是几句热血豪言就能化解的诅咒。
一股惆怅在他胸口萦绕,使得他原本受伤的身体更加疲惫。可他仍不想离开,不想就此收场。他又小酌了口星辰酿,让那烈酒在喉间灼烧,好让自己的意识更清醒,也更能体会此刻的痛与酸。
静立许久,他终究拖着伤腿,往回走去。离开青影潭的路上,他一次次回头,似乎希望能再看到那抹熟悉身影,却只能看见水面空空如也。
“阿曦,我会等你。”
他心中默念,即使无法改变她,他也不想放手。那个三千年不死的诅咒或许强大到可怕,可他还是想试着守护她一阵子,哪怕只是一段相对短暂的时光——对他而言,也许是毕生,对她而言,不过沧海一粟。但他……就这么执着。
夜色之下,城郊路漫漫无尽。
云晟凭借记忆往千杯阁的方向走,路过一处荒林时,突然停下脚步。夜风翻动枯草,沙沙作响,映衬着他内心的波动。
“活了三千年……”他轻轻呢喃,再次咀嚼这几个字,胸中五味陈杂。
他无法想象那是一种怎样的孤独。
或许正因为如此,她才会对周围所有情感都保持距离。她不拒绝别人的善意,却也不轻易与谁深交。她做事干脆果决,却总散着一股与世界格格不入的游离感。
——原来,这便是她的真相。
云晟忽然记起,她曾在他耳边微醺时说过那句“我可与天同寿”。那时他只以为她玩笑,而今才恍然,那不是玩笑,而是真实。
“既然她死不了,就让我挡在她面前吧。”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若能替她分担一丝痛苦,让她知道这世界也还有人想护着她……即使她不需要。”
思及此,云晟的胸口仿佛攒足一股力量,一种类似于决心或执念的东西在他的血液里发酵。他并不知道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也不确定自己能否真的帮她。但他想要尝试。
再度迈开步伐,他一步步走向城门,心里既沉重又隐隐燃起几分炽烈的火苗。
“阿曦……你一定要平安回来。”他看向远方漆黑的夜空,那里没有星辰,只余阴影笼罩,但他相信黎明终会到来,也相信她会再度现身,他会再次伸出手,哪怕只能陪她走上一小段路——那也是对自己此生最好的交代。
……
而此刻,慕熙雪的身影已消失在那条漆黑巷道里,脚步干脆果断,正向天牢方向赶去。
夜风拂动她耳畔的长发,她下意识地抚上腰间戒指,脑中再次浮现云晟方才那副欲言又止的神态,唇角竟不受控制地弯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三千年来,人们怕我、恨我、利用我、拜我为神……唯独他,会说‘我想照应你’,还紧张得红了耳根。”
这轻柔念白伴着夜色蔓延,笑意随即化作一抹若有似无的怅然。她正想再往前,却猛地顿住脚步,胸口忽然泛起熟悉的钝痛——那感觉就像一枚细长的尖刺,刺入她脑海深处,让她呼吸一紧。
她闭上眼,极力稳住心神。
记忆深处,支离破碎的画面仓促闪现——
血,漫无边际地涌动,仿佛整个世界都被那刺目的红渲染。
有人单膝跪伏在血泊里,模糊面孔的痛楚与恸哭凝结成令人心悸的颜色。
“你将永世不得所爱……”冰冷的诅咒声似在遥远的地方低吟,像亡灵的咏叹,缭绕在满溢血腥的空气里。
她想开口质问,喉咙却仿佛被掐住,一丝声音也无法吐出。
画面骤然切换。
夕阳燃烧天际,染红了云层。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余晖中摇摇欲坠,那双曾温柔注视她的眼眸,如今黯淡无光,只在临终前勉强吐出断断续续的:“别……恨……”
她伸手想握住对方,却只抓到冷寂的空气。掌心空荡,心中空茫,好似有什么撕裂般的痛猛地将她淹没。
下一瞬,世界轰然作响。
一道雷霆般的裂痕将苍穹斩开,炽烈血光如火焰喷薄,灼痛了她的视线。狂乱的风撕扯着破碎的衣袍。远处有人仰天长啸,声嘶力竭,鲜血蒸腾成猩红光芒,地面上那柄坠落的剑器撞得铿锵刺耳——“寂月”二字冰冷无情,昭示着决绝。
她想冲过去阻止一切,却发现双腿如锁链缚住,无法移动分毫。
再往后,影像愈加模糊,却教她更无法抑制心悸。
有人轻轻把她抱住,温热的气息里夹杂着怜惜与痛楚。
似乎有一声带着哽咽的低语:“让她……忘了吧。”
那声音尾音颤抖,仿佛要将她仅存的意识一同带进无边黑暗。
最后,世界陷入绝对的寂静,像被寒霜冻结,连记忆都被剥夺。
……
现实里,慕熙雪猛地一颤,险些失去平衡。她不得不停下脚步,心脏骤然跳得沉重无比。那幻象般的血光和哀鸣依旧在她脑海回荡,一阵压抑的疼痛在胸口翻滚不休。
——这些记忆到底是什么?
——为什么我会有这样的画面?
——它们……真的是“我”的经历吗?
疑惑与悲伤如潮水席卷而来,她本能地咬住下唇,试图用微弱的痛感将自己拉回现实。呼啸的夜风掠过,吹乱她额前散落的碎发。她深吸口气,让冰冷空气刺醒感官,再度迈动双腿向前。
“我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这个念头几乎要将她推入深渊,可她知道,眼下不是陷入自我追究之时。
胸口那无法解释的撕裂痛楚,让她愈发肯定自己曾经历过极为悲恸的往事,而那段往事似乎被某种力量强行封印,让她无法看清真相。
然而,她没时间陷进这无解的纷乱。
天牢里还有更迫切的谜团需要她去探查。
她仰首望向阴沉夜幕,轻轻勾起唇角,露出一抹自嘲笑意,仿佛在嘲笑自己的脆弱。随即又垂下视线,将那份酸涩与隐痛尽数藏进漆黑瞳孔。
云晟方才那温暖的笑容仍浮现在脑海。
她极力把注意力拉回到眼前任务上:她得见崔国公,揭开这场风暴背后更深的秘密。这样的目标让她勉强聚焦心神,不再去纠缠那些来路不明的痛苦记忆。
脚步渐渐加快,她穿行于狭窄曲折的巷弄间,夜色如墨染,将她单薄却坚毅的身影深深包裹。
一旦回首,难以挣脱的,会是那令人几近窒息的悲怆。
她决不能让自己沉溺其中。
最终,她没再回头。
黑夜中,她的身影隐没其间,宛如一抹迅捷而孤独的暗影,向未知命运奔赴。
……
远处,风声渐起,拂过那尚未完全散去的血痕、破碎盔甲,又掠过青影潭黯淡的月影。
天牢深处,即将上演新的波澜。崔国公那隐藏多年的线索,也许就在今夜揭晓。城郊的青影潭与千杯阁、乃至整个黎曜国,都尚浸在一场未止的风暴当中。
短暂的平静,只是黎明前的假象。
夜色里,云晟的背影与慕熙雪的背影分道而行,却都带着各自的执拗与坚定
谁也没有回望,但他们的命运,在这一刻早已紧密交织,无法逆转。
或许,当朝霞再次破晓时,他们会再度相见。
——只是,那时一切,会否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