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相看向谢清明,挑了挑眉,不由笑了。
这个谢清明,明明囊中羞涩,却还是顺着江易寒的意思,由他心意,捐出了一年俸禄。
虽说这一年俸禄,于户部的亏空,无异于杯水车薪。
可江易寒要的,不过是在座诸官的一个表态。
毕竟依着大燕惯例,钱没了,再贪便是,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宴席再次不欢而散,不过不欢而散的宴席倒也是常事,若是哪一日其乐融融地散了,百里相还真得起起疑心。
出了这边,那边仍在吵。
刘子楠骑在张逢应身上,凶神恶煞地问:“究竟什么时候还钱?”
张逢应的一张脸红青乌紫、四种颜色兼而有之,喘着粗气答道:“快了,快了,等我有钱了就还。”
刘瞒坐在一边的椅子上,双腿岔开,黑胖的面皮倒是半分伤都没有。
听到此话,刘瞒立刻怒道:“打,给我接着打!刘妈妈,打死了也不打紧。”
张逢应早就没了气力,也说不出话来,只在心里盼着二殿下快些来相救。
刘子楠朝张逢应那张早就肿成猪头的脸上啐了一口,骂道:“每次问都是这套说辞,不是说快了,就是说下次,你也不怕你是个短命鬼,明日就没下次了!”
刘瞒跟着跺脚,“张大掌柜惜财如命,各处赊账,只是旁的店铺,多少还要些脸面,拖上个三两个月,也就付了。只是这天香楼的喝酒钱,旧年积着新年的账目,怎么算都不对,怎么算都不能结清,怎么算都得下一年再说。”
刘子楠听到一阵脚步声,匆匆起身,临起之时,还不忘在张的身上再踩一脚,“精细鬼还学人家阔少出来喝花酒,害不害臊!”
张逢应被踩得几乎胃里酸水都要吐了出来,天旋地转之际,他忽然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一张带着冷漠神色的俊俏面孔,斜斜地瞥了他一眼,便再无表情。
张逢应不知哪里生出的力气,忽然拉住了那人的裤腿和靴子,痛哭流涕,“二殿下,求二殿下救救我吧。”
刘子楠整了整混战过后的衣冠,将几缕碍事的碎发拨到耳后,方才施了一礼,慢条斯理道:“见过二殿下。”
江易寒几次尝试将腿从张逢应的鼻涕眼泪中抽出来,奈何张逢应不知哪里生出的力气,如铁钳般牢固,他使了好几次气力,却还是被张逢应束缚住。
江易寒不再看脚底的张逢应,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今日谢谢刘妈妈为我们留桌了。”
刘子楠惶恐低头,“都是奴家应该做的,二殿下折煞了我。”
“怎么回事?”
“回二殿下的话,这位是金光阁的张大掌柜——张逢应,欠了我好几年的酒钱不肯结清。奴家今日火气上来,再也无法忍耐,便出手教训了他。奴家也实是逼不得已,并非那街头闹事之徒,还望二殿下饶过奴家,不要叫官府拉我。”
江易寒仍是淡淡,“是,欠债还钱,乃天经地义的道理。刘妈妈只管讨债,我是不会插手天香楼中事的。”
张逢应忽然一声怪叫,似是野兽的嘶吼,又像是悲戚的呜咽声。
这声怪叫使得江易寒终于低头望着他,只是张逢应的脸上过于精彩,早就看不清他那细眯着的一双眼和过分黑的一点小小瞳仁了。
“张掌柜,怎么?”
张逢应的话下句不接上句:“二殿下,我…我是张逢应,一直,一直给殿下办事的。暗影的廖英,他…他还见过我呢。殿下不认得我了吗,殿下…殿下救我。”
“什么张逢应,什么金光阁,从来没听说过。”江易寒收回目光,毫不留情地拼力抽腿,终于脱离了出来。
张逢应只觉自己的怀中,空荡荡的,而自己的心中,也是同样空落落的。
江易寒不再停留,头也不回地便走了出去,后面跟着默不作声的廖家父子。
刘子楠狞笑着,又一脚挨在张逢应的胸前,鞋尖抵着下巴,她将脸凑近了去,好叫张逢应看清她那猩红的口。
“姓张的,你听到了吧。二殿下不认得你,你可莫要再胡乱攀关系了,惹恼了贵人,你可担待不起。”
张逢应忽然醒过味来,江易寒这是要和他,和金光阁从此彻底的,划清界限,两不相干。
那他帮二殿下做的那些事情,那些帮他垫付的银钱,那些巧妙掩盖过去的账目,都该怎么办?
悲上心头,张逢应再次从喉咙中挤出了一声极为怪异的嘶吼:“二殿下,你过河拆桥!”
刘子楠用脚碾着张逢应胸前从不见阳光的肌肤,“张掌柜的,我这债,什么时候能还上啊?”
“我还!”张逢应恶狠狠的,眯成了一条缝的眼睛里,透出点凶光来,“只是我有一个条件。”
“你先说条件,我再考虑要不要答应。”
“我知道你和刘瞒一样,都改投了陈相阵营。我虽已是二皇子的弃子,可我这几年和二皇子手下的人往来甚密,掌握了不少能叫他跌个跟头的证据。”
刘子楠和一直闲闲看戏的刘瞒对视了一眼,犹豫道:“这个还要看陈相的意思,我们可做不了主。”
眼见着张逢应梗着脖子发狠,刘子楠忙又补了一句:“不过,我定当替张掌柜尽力而为,在陈相面前,为你多多美言。”
张逢应仿佛很疲累似的,头重又倒回冰凉的砖石地面上,问道:“我欠你多少银子?”
刘子楠诡异一笑,回道:“不多不少,正好一万两白银。”
张逢应立刻又来了精神。
他努力将眼睛又睁开了些许,双手使劲将刘子楠踩在他身上的脚移开,随后一个鹞子翻身起来,揪住刘子楠的衣襟,质问道:“你说什么?”
刘子楠身量高大,比男子都不遑多让,可张逢应却也是副高大的骨头架子,凭的有几分力气。
张逢应盛怒之下,刘子楠一时还挣脱不开。
刘子楠的声调软了几分,“有账本,有账本,我发誓绝没有借机多收张掌柜的钱。”
刘瞒忽然冷笑了,“张掌柜如此计较,可真是失了体面,那古时还有纳投名状的呢,区区万两白银,张掌柜家大业大的,全不当回事才是。”
张逢应立刻颓唐了,他如此精明算计之人,一直在心里记着账,清楚知晓刘子楠多收了他近四千两白银。
可是,他只得含恨咽下。
“好,刘妈妈等着,过几日我便将钱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