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房中的灯烛亮起,两人开始解释彼此的疑惑。
桓厉先行解释了桓家。
自桓骄与其他开国世家联手,为反抗大商开国皇帝“商泱”的压迫,引发世勋之乱,却失败了。
桓骄被追兵逼落悬崖,意外活下后,他再也不想回到大商,不想再看到已经变心的天子老友,他选择了隐世,并匿名给幸存的苏闲送了一封信。
那时的桓骄被现实消磨了所有的傲气,而本就没太多羁绊的他,变得愈加消沉,甚至出现自残倾向。
直至他在河边捡到了弃婴,他才重新找到了活着的理由。
他开始收养弃婴,扶养他们成人,教他们所有本事,然后……逝去。
接着,桓家人,也就是那些弃婴,也开始扶养弃婴,传承桓家衣冠,一直遵循着永不出世的原则。
但……桓家人本就是弃婴,自然每一个都有被弃的理由。
有的天生早夭命,有的就是天生目盲,有的天生心脏不好,有的天生少了一指……
反正,总有个与众不同的点。
而这些人,总有些短命相。
就这样,桓家一代又一代地来又去,到最后桓家人就只剩老者一人活着了。
桓厉说完,少许混浊的眼眸流露出悲伤。
他轻叹一声,又带着些许安慰道“原以为老夫在亲手埋葬最后一个亲人后,就这样孑然一身地活下去,但万万没想到,桓凌那孩子出现了。”
苏琼想了想,应该是那少年郎吧。
“当年,老夫也没想到,这山林中先狼王找到了老夫,引着老夫去他们的栖息地,然后,就看到了与狼群戏闹的桓凌。”
“那时候的桓凌已有五岁,与幼狼无异,想来是先狼王觉得桓凌终究是人类,他早晚要适应人世,所以找到了老夫。”他语气有些怀念道。
转而变得有些无奈道“后来,老夫亲自教导了桓凌,才将他像个人样,这过程着实费了不少心思。”
“说来,恒凌这孩子还是有几分缘分的,被先狼王收养,然后被与兽同行的桓家教导,他进步得很快,桓家御兽的本领早就被他学得一干二净。”桓厉这般说着,不禁心生有些怅然。
他低头呢喃道“他就是太过有缘,所以老夫时常在想,难道桓家先祖侥幸存活,将桓家衣冠一代代传下,就是为了桓凌?可传给桓凌又是为了什么呢?”
桓厉似想起什么,抬头看向苏琼,有些歉意地笑道“抱歉,人老了,就爱发牢骚。”
苏琼摇了摇头。
相反,她很喜欢跟长辈讲话,尤其像桓厉这般的老者。
或许是桓厉的眼神太过熟悉,总是让她想到自己那个越活越过去的老顽童祖父。
那个对自家小子毫不留情,对自己的儿媳和孙儿却十分纵容的祖父。
苏琼从回忆中离开,收敛心绪,问道“话说,老人家,为什么你会知道苏家家徽?桓家不是早已与世隔绝了吗?”
桓厉说起这个,倒是先长叹一声,缓缓道“这得桓家先祖‘桓骄’说起,他一生羁绊不多,皆与大商开国一行人有关,他隐世后,面对好友纷纷离去的现况,他将往昔情分寄于各位的家徽,他不善画,只好不断地口诉给桓家人,然后一代代传下来。”
苏琼听此,心中十分沉重,竟压得她无法说些什么。
说是口述,但口述家徽又能详细到何种程度,才能让从未见过的人一眼认出……
这能说他痴?说他傻?
还是说他将一辈子皆付于此生的好友,这般不值?!
谁能说出口……
哪怕是万年后的世人听了这故事,都会被其中的情分,沉默不语。
挚友深情,寄于家徽,是无奈,是怀念,也是那些与他们并肩作战的日子。
这情,最是爱忆,也最是不敢忆。
她想此,轻咬唇瓣,平缓道“那……我这伤何时可好?”
桓厉看了一眼她身上的伤口,缓缓道“老夫虽不是什么正经大夫,但老夫可以说,你这伤得时间太长,又不知在水中漂了许久,一直没怎么处理,少说还是有些溃烂的。”
“再之后,你虽有处理好,但偏偏你又裂开了伤口,急不得,顶多也要十天半个月。”
苏琼听此,冷声道“不行?!时间来不及!”
“老夫好心劝你,年轻人就要注重身体?!”桓厉提高声量道
“你没死都已是万幸?!”
苏琼眼神飘忽,也不知在思索着什么,良久,她抬头看向眼前老者,正色道“我耽搁不了……”
桓厉有些气笑了,“难道还有比自己性命要紧的事?!”
“有。”少年笃声道,眼神带着不可置疑。
桓厉有些沉默,遂无奈问道“你说,老夫听。”
苏琼抿了抿唇,回道“不瞒您说,苏家……谋反了。”
老者瞳孔微缩,一时震惊不已。
少年继续道“我会中箭跌落此地,想必也不会是什么游玩至此不慎跌落吧。”
“我弑了君,被追杀至此。”
“这一出是蓄谋已久,也是天下所愿。”
“我虽话不能说得太满,但事实就是这样。”
“当今天下动荡,较大商往昔,不可同日而语残余的十二世家可说苟延残喘。
白家仅兄妹三人,一生只得闲职。
沈家清浊内斗激烈,早已分崩离析。
至于尹家……
家主倒是被逼得吃了伤身的药,作命不久矣之态。
而我们苏家在一次皇帝暗中使计的卫州之战中损失惨重,为保苏家人性命,也为神威军尚存人间,我祖父以放归兵权为代价,屈辱封侯,我苏家人得以苟延残喘。”
“可是!我们苏家并未因此安稳度日,我母亲在我十二岁那年被皇帝所害,我独自入京为质,处处受人压迫,好不容易可以回家,我父亲……却因此丧命。”
“我又一次活了下来……”
“以失去身边人的代价。”
少年说此,顿了顿,接着深呼一口气。
“我只是想为苏家谋个生路,也想为天下谋个生路……”
“纵您觉得我狂妄自大,还是自以为是,我已无心多言。”
“您只需知道,我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老者见此,也是不由摇头,“你赶路必是骑马,马背颠簸,伤口可是会再次裂开的。”
苏琼无所谓道“那又如何?”
少年见老者沉默,软了态度,“况且,我前几日已然弑君,早已没了回头路。”
桓厉听此,不禁一气,却又万般无奈。
苏琼告诉他这一行径,摆明了他信任自己,而他这般做错事孩子的姿态,不过是怕连累自己。
最后,他还是心软妥协了,只是回道“先暂时不提你何时回去的事,但你必须要养好身子。”
接着他又犹豫了半会,继续说道“我有秘药,可助你伤口尽快愈合,但其疼无比,你忍受不了。”
苏琼说道“您尽管给我,再残忍的,我都经历了。”
桓厉还是有些犹豫,无奈提醒道“这宛若抽筋剥骨之痛,你当真受得住?”
少年笑了笑。
许久之后,桓厉按着苏琼的要求在屋外等候,听着屋内一声又一声的惨叫嘶吼,宛如濒死的困兽,叫人心惊又心疼。
屋内的声音渐渐平息下来。
少年几乎湿透了衣衫,有些踉跄地打开门,靠在门边,不禁轻笑,“看……我这不忍下来了?”
桓厉不禁心疼,上前扶着,“你这孩子当真不知经历了什么?!”
“这么不怕死!”
少年打趣道“大抵,是濒死好几次了,习惯了,就不怕了!”
桓厉想质问,哪有你这般年轻就经历麻木死亡这一事?!但他又不敢多言,因为对于面前的苏家少年,似乎这事的发生性很大。
苏琼笑了笑,“放心,我歇会。”
“很快就好了。”
说完这话,少年闭了目,昏睡过去。
桓厉攥住他的手腕,也是一惊,看着他的脸,不禁感慨。
这骨相……竟是女子。
这一发现,更是让桓厉更加心疼,便将他安置好,等着一个混小子回家。
而恰逢寻找草药的桓凌回来,叫嚷了几句,便在一旁研磨草药。
苏琼对这个少年心感好奇,便主动与他搭话几句。
桓凌也颇为乖巧地回答几句。
整个过程下来,氛围都是很和谐的。
只是在桓凌打算将苏琼的衣服强行扒下来的时候,苏琼直接赏了他一个头槌。
成功把桓凌打昏了,也就在当晚被那名为朗月的狼王拖了出去,还特别人性地低首嗷呜了几声。
看来是在道歉。
不对,这狼怎么还比他主人更通人事?!
另一边,一直旁观这一切的桓厉,也是对他的轻浮无礼多加管教,同时也是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