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迷惑但淡定的葳蕤不同,有人对潮生怜悯的眼神反应十分剧烈。
从杏花林外快步走来的青年眉梢一挑,来不及站定,就顺着前进的力道把手里提着的衣料一角荡了出去。
宝相花纹的柔软缎子裹着重物划出一个抛物线,摔到了潮生和葳蕤中间,隔开了那道目光。
重物被地上的面具硌了一下,发出一声抑制不住的呻吟。
也多亏葳蕤眼疾手快,感受到风声的一瞬间招回了地上的小剑,不然这会儿就不是呻吟而是惨叫了。
葳蕤和来人对视一眼,收回视线看着自己的掌心。
那柄名为[沏春]的银白小剑在葳蕤掌心起起伏伏,下一秒被旁边的岚止拿走。
然后又塞回了葳蕤手里。
葳蕤:?
他看看一脸平静的岚止,低头看看手里叉着一块翠玉糕的剑,又抬头看示意他吃的岚止,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且不说这玩意儿水里泡过地上插过,再拿来碰吃的是不是有点过于干净又卫生了……
这是柄剑啊!
是能伤人的兵刃啊!
你不能看它小巧精致,就拿来当糕点叉使啊!
就算它是以茶针为灵感打造的也不行!
葳·铸剑师·蕤感觉自己额头青筋暴跳。
今天也是想和他大岚哥打架的一天。
潮生倒是没注意到葳蕤那边的眉眼官司,被遥遥抛来的重物几乎是擦着她的鬓发落下的,着实狠狠吓到了她。
直吓得她心口乱跳,好不容易缓过劲,低头一看差点又背过气去。
那雍容锦簇的多层花瓣锦缎中,露出一张她很熟悉的脸。
南关越。
本该在外面策应她的南关越。
“你……!”
怎么被抓了?
南关越瘫在地上缓了半天,才勉强顺过气来,看见潮生震悚的眼神,没好气哼了一声。
都说了不要让他干这种外勤了。
南关越能理解潮生为什么这么执着于要找外人策应,而非调度海家的人员。毕竟相识这么多年,南关越早知道潮生在海家地位微妙。
号称是海家大小姐,嫡系唯一的掌上明珠,看起来千娇百宠,尊贵异常,但实际上“大小姐”这三个字就是她最大的桎梏。
大小姐,只是个被捧着的娇小姐。
哪怕天资非凡,也只能投身艺术,没有任何继承家业,参与正事的可能。
掌上明珠再贵重,只是个赏玩的物件。
不可脱掌心,不可见风霜。
偏偏不幸的是,潮生有一对真的很爱她的父母。他们虽然无法反抗家族,却也愿意尽量为女儿撑开一线向外望的天。
姑且不论让笼中雀看见被囚困的真实到底是好是坏,作为父母他们的确已经做到了他们能做的最好了。
为子女开拓眼界,并提供尽他们所能的助力和自由。
于是清醒的痛苦就这么落到了潮生身上。
她在数次短暂的化外游学途中,窥见了广阔的寰宇,试图飞翔时却发现了足上精致却不容置疑的锁链。
潮生试图挣脱,却一次次失望。
甚至在这一次次尝试的过程中,她的父母失去了陪伴她前往化外的权利。
得知这个消息的那一天,在母亲悲伤的低泣中,她满怀的期望化为混沌的贪乐与癫狂。
而这癫狂,使一条道路向她敞开了怀抱。
粉发的愚者是个乐于游历与见证的性子,她青睐文明的硕果,也喜爱观赏极具戏剧性的情感,常年游荡在寰宇,追逐各类剧目演出,倘若不是先踏上了乐子神的命途,恐怕迟早有一天会投入忆庭的麾下。
愚者观赏完这来自仙舟的古老戏剧,临到离开时,却听见了母亲悲伤的哀泣,循声而来。
然后发现了踏上命途的小小后辈。
愚者代表酒馆向迷茫的囚鸟递出了邀请。
新的希望,就这么出现了。
潮生迫不及待地想要握住粉发愚者的手。
愚者却摆摆手,向她示意了身后。
潮生回头,看见家族派来代替监护人的“族父”、“族母”正站在不远处,带着微妙的笑容望着她。
愚者隐没了身形,当晚再次出现在了星舰上独属潮生的卧房,确定了海家来人暂时无权入内后,借助邀请函将潮生带入了酒馆。
在酒馆的吧台前,愚者告诉潮生,虽然作为命途行者,她并不畏惧那两位被派来的监护人,但她也没有代表自己派系向一个文明开战的意愿。
“我们只是找乐子,不是找麻烦。”
然后在潮生失望的眼神里,愚者补充了一句。
“但我们可以在麻烦里找乐子。”
“放心,这个我们很擅长。”
愚者和潮生约定,她会前往仙舟,或早或晚,但会在最适合的时机。
比如发生一场动荡,一场骚乱的时候。
当海家内忧外患,无力顾及一颗掌珠时,她会将潮生带走。
自此一去,天高海阔。
潮生只需要安静等待。
但潮生不想等待,她决意要亲手搅起风云,催生动乱——
直至倾覆这华美的囚笼。
想必海家的倒塌,也算得上是符合愚者姐姐期待的时机吧。
她将在那轰然的声响中,逃离这腐朽的仙舟。
为此,她找到了曾助她出逃的盟友。
比如南某人。
南某人:……
是,颠覆家族的大活儿,当然不能找家族的人,不然乱子就变成乐子了。
倒是蛮欢愉哈。
可是你别找我啊!
上次南关越能对付【青铜流屏】,还是靠改良出来的战争机巧【镜迷宫】,又埋伏又暗算的,才勉强对付住了。
这次光天化日,潮生来见【玉界飞星】,还指望他一个文弱匠人策应,就有点过于离谱了吧!
南关越:我能策应个什么?我顶多帮你报个官。
可【玉界飞星】本来就是将军府的官,在京畿道报官,怕是只会报到本人或者上司那儿去。
自投罗网是吧。
但潮生坚持。
南关越苦中作乐:行吧,到时候我给你表演一个当场自首。
不成功也成乐子,助你命途更进一步哈。
但更坏的场面出现了。
事实上,从潮生被按住的那一刻起南关越就麻了。他可不是南祁连那种连邸报都不看的傻登,自然认得出这个突然出现的蓝发青年。
曜青仙舟赫赫有名的舍身营令。
帝弓岚止。
南关越:这还玩个屁啊!
他刚转身猫着腰要溜,就看见面前洒来一片阴影,一抬头,好嘛,又是熟人。
随帝弓来访罗浮的舍身营副官,宿铭。
南关越:丸辣!
遂被当场拿下。
直到被甩在地上时,南关越都在心里号啕。
我都说了别让文弱匠人干外勤啊!
我谁都打不过,谁都防不住好吗!
清秀青年压根不看被自己扔到地上差点淌出泪来的小崽子,他的目光落在女孩脸上。
“小妹妹,麻烦还请你不要这么看我弟弟。”
“虽然我不知道孱弱如你和你的同伴,是如何有勇气对他露出这种眼神的……”
宿铭面上带笑,眼神却冷得像玉界门外的罡风。
“但那是种侮辱。”
“既侮辱他,也侮辱我们这些家长。”
换作平时,宿铭并不会用这种相当严厉的语气说话。
舍身营有一个说话噎人的岚止就已经够够的了,总要有些人斡旋,免得对方被自家主官气死当场。
否则容易出外交事故。
宿铭作为副官,往往扮演的就是这么一个打圆场的角色。
他也因此修炼了一身话术,虽然和亲近的人讲话总是欠欠的,真到了官面上,他能比任何人都圆滑。
但今天不一样,他对海潮生的印象极差。
老牌贵胄世家的子嗣,扣一分。
未成年幼崽,加一分。
迫害过疏微的海家人后代,扣十分。
夜宴后算计他们家葳蕤,扣十分。
现在居然还当面嘲讽他们家葳蕤的缺陷,扣一万分!
潮生:……我觉得我奇冤。
宿铭: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