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到了午时，西州都督府的仆役端来长案，奉上各种珍馐佳肴。
于是，众人在树下开宴，波斯王子也入了席。
这时，何国酋长引着几位胡人男女上前，四面拜了一拜。
何屈霜是一位王公贵族，他的祖母是波斯的公主，与泥涅师王子是亲戚。几年前泥涅师曾邀他一起客居长安，他毫不犹豫拒绝了。他有一双凌厉明亮的眼睛，擅长各种乐器。他做的是艺伎生意，带来的是最能歌善舞的美女俊童。
何屈霜久闻裴行俭喜欢高昌乐和龟兹乐，亲自操起一柄琵琶，拨弦唱歌。他风仪堂堂，这一首十分俚俗的迎客之歌，竟然被他唱得一波三折，情意动人。裴行俭忆及往事，不禁眼眶湿润，说：“没有我朝诗人骚客在此，实乃憾事！”
众人听歌喝酒，不觉醺然欲醉，何屈霜的一名家仆突然捧着一个碧眼紫髯、翠帽朱衫的胡人人偶，走上前来。
裴行俭诧异问：“这是个什么？”
这一次，吕休璟等唐人都笑了，纷纷说：“这个连我们都认识，它叫酒胡子，吏部难道没有玩过吗？”
何屈霜一边笑，一边将这人偶摆在案上，问：“酒胡子，轮到咱们谁喝酒了？”说着将它一扭，只见它滴溜溜转了两圈，歪歪脑袋，正巧倒向了裴行俭。
众人哄堂大笑，都说这酒胡子是个势利眼儿。
党九在一旁微微冷笑，人偶无心，这王侯般的大酋长才是个真正的势利眼儿，瞧他转人偶的手法遒劲巧妙，一定是从小练武的人。
待杯盘撤下，胡商们都围着一人取笑起来，问他这么大的肚子，吃几头牛才能填满？
被围在中间的拔汗大酋长是个大胖子，只穿了极轻薄的棉衫，还是热得抹着汗，被取笑得急了，便嚷嚷着要随从们立刻把他的“宝货”拿来让穷酸们开开眼界。
拔汗带来了各种宝石首饰，还有波斯国和拂菻国织的绒毯，都与中原制造的大不相同。首饰五彩莹然，艳光慑人，不可逼视。拔汗特地捡出一串红宝石项链，犹如几十枚石榴子缀成，说要献给裴夫人。绒毯是王室和贵族们的爱物，既可以挂起来，也可以铺在地上。
看完这些华贵富丽的绒毯和首饰，拔汗也牵出他的马。众人看了都大笑，纷纷说“马如其人”。原来，拔汗的马来自波斯的泰西封东面，生得很肥壮。
众人又去看史国的大酋长史顺义带来的乳香、药品、香料。这一下不仅少府监的人要检看，就连军医们都挤过来了。
裴行俭去与火寻国的大酋长乌息交谈，他带来的是铠甲兵器和马匹鞍具。
铠甲刀剑被日光一照，白如霜雪。马匹鞍具、额饰更是制作精美，缀了璎珞，甚至饰有象牙、黄金、红宝石和翡翠。史顺义和乌息的马匹都来自北方，样貌很普通，但都是能驼能扛、吃苦耐劳的品种。
安重岚十分得意地说：“北方草原上的马太矮小，唯有龙池马才配得上这样的好鞍。”
裴行俭一笑，却望向康国和米国的人。
康、米二国的人最后进城，他们从千泉赶来，其他几姓对他们颇为嫉恨，却不敢得罪。康窣利一拍手，侍从们牵着各色康国马来到庭院树下。
康国马骨如锋棱，耳如竹批，肩高腿长，体如游龙，毛如锦缎。
它们听见音乐，会用蹄子轻踢腾踏，是最聪明神俊的马种。康窣利拿了一支笛子，轻轻一吹，这些马匹便舞蹈般低头又昂颈，四蹄合着节奏左右踏地。
米国商人卖的尼萨马，汉代时被称为西极马。他们还有更远贩来的萨珊波斯的宝马，波斯王子见了不由夸赞，继而念及故国，长叹了口气。
众马之中还有两匹浅金毛的，最为高大健壮，被称作天马，汉时又称汗血宝马。裴行俭最喜欢马，立刻命人将它们牵到自己跟前，抚摸了好一会儿，说要骑它们跑两圈，为天子试马。这一下，少府监的官员也忍不住说：“吏部分明就是自己想骑它，却找借口。”
胡商们观马，都觉得自己最懂行，于是也开始争执不下，七嘴八舌地说要去城外比试比试，看到底谁的马最好。
波斯王子一挥手，说：“光是跑马有什么乐趣，不如去打一场马球！”
这话引得一片呼应喝彩，众人都说：“不错，不错！不光要看看马的能耐，还要看看骑手的能耐！”
裴行俭大声说：“本官过几日正想要去打马球，你们谁敢来比试比试？”
“理当奉陪！”
“理当奉陪！”
“女人也能打吗？”
“哪位夫人有这等高强本事？”
有人朗声答道：“正是妾身。”
一时间四周竟静了一静。一个妇人原本悄无声息站在后面，此时分开众人走上前，说：“妾身愿往！”
这妇人盘着髻，头上裹着黑帛巾，发上饰了银叶金花。她一身绿袍，脚踏褐靴，装扮并不出众，却自有一股骄矜气势，一望即知尊贵不凡。
吕休璟此前看石象先的夫人言笑宴宴，侃侃而谈，已经有两分不自在，见这妇人如此放诞大胆，不禁想：都说胡女地位高，不识礼教，果真如此。
裴行俭请她坐下，说：“夫人远来劳苦。”
米野那也不辞让，大剌剌地问：“妾身所携之物，不知能不能入得了吏部法眼？”
她带来的都是最好的马匹，却全未受过训练，短时间根本不可能上得了战场。
裴行俭心知如此，却并不点破，只说：“夫人带来的马，自然都是最好的。”
“那吏部要以何物来换？”
裴行俭笑了，说：“大唐怎会缺少财货，各位想要的东西，明日便能见到。”
第二天一早，众人又聚在庭院中。
这一回，展示的全是来自长安的珍奇器物。
有一件花卉纹螺钿镜，裴行俭命人打开匣子，特地拿出来赏玩。只见铜镜正面极光洁，亮如湖水。背面以玛瑙为花，珠贝雕叶，青金石与绿松石如星点般洒落在花叶间，色彩冶艳，璀璨华美。这件东西是中原形制，细节又颇具胡风。
还有十余套白玉雕具，是于阗玉运到敦煌，由那里的能工巧匠制造的，器型优雅端丽。
少府监又命搬出许多茶叶和纸张，全部说了数量和价格，波斯以西的很多国家，对茶叶与纸张趋之若鹜。
胡商们眼观耳听，虽感兴趣，却又心不在焉，仿佛都迫不及待地等着别的东西。裴行俭知道他们在心焦火燎地等什么，便笑着对少府监官员说：“搬出来吧。”
只见几名仆役展开白布铺在地上，又立上木架。
接着，几十名关中兵鱼贯而出，全都戴着丝质手套，捧着紫、红、绿、蓝等各色的丝绸，还有织成各种复杂多彩的图案的锦缎。见多识广的豪商们全都呼叫赞叹，“呼啦”一下子从坐榻上站起来，激动地伸着脑袋，唯恐看不真切。
他们将各种货物拉到长安，绝不是为了换回什么金银铜钱，他们渴望得到的是大唐的丝绸锦缎，卖往西方各国。
裴行俭带到西州的，大部分是最好的蜀锦。
青紫丝绦，罗纨琦绣，蹙金锦缎，一匹可抵数乡之税。
少府监官员用手一抖，只见一匹联珠戴胜鸾鸟纹锦在木架上铺展开。这件纹锦看起来又脆又薄，却又仿佛有很多层，每变换一下光线，都会有不同色彩透出来。
蚕丝不耐艳阳，仆役们立刻举出长柄孔雀尾扇以遮去阳光。即便在阴翳之下，这些锦缎上的图案也熠熠生辉。
最后登场的是两匹紫色绣帛，由少府监官员亲自捧来。
紫色本就最受胡商们喜爱，这绣帛光泽犹如最盈润的珍珠，贵重华美一望即知。一时间满场鸦雀无声，针落可闻。
紫色的绸缎在木架上展开，上有无数大小凤鸾，裴行俭上前用手一掀，只见金色与青色的凤鸾羽翼翩跹，引颈鸣叫，交相呼应，犹如立刻要飞到庭院中旋舞。它们翎毛支支，巨大的长尾色泽绮丽，艳光四射，绣线凸出缎面之上，既辉煌又娇媚，层层叠叠，错落有致。这匹绸缎使用的技法是中原最新最巧的工艺，西域人从未见过甚至从未能想象过。
又有一幅绢帛是深紫色，用银色的丝线绣作几头神兽奔跑、回首之状，它们眼睛点缀了黑色珍珠，身上嵌了细密的碧翠瑟瑟，从任何角度看，都仿佛被它们的眸光照射，也被它们浑身鳞甲耀花眼睛。神兽姿势神态卓绝不俗，是专门由文人、画师一头一头地构思绘成，并不是常规图案。裴行俭说：“这是麒麟瑞兽，见了它便如见了圣人之道，是天下最吉祥的事。”
众胡商叹为观止，轰然鼓掌喝彩起来。
至美之物令人叹赏钦慕，豪商们盘算着这珍奇的织物到了拂菻国以西能卖上多少钱，激动得脸都紫胀了，忙喝口酒压惊。
就连安盘陀也说：“这两件东西只有真正的皇家才能享用，寻常人不敢消受。”
这一次没人反对了，胡人们七嘴八舌地赞美着，争着问：“这个在长安还有多少？”
少府监的官吏待要答话，却被裴行俭止住了，说：“只有这么多。”
原来，这种绣帛即便在中原也价值千金，是由蜀中最好的织锦户、贡织户绣成的，织造、刺绣的活儿极其繁重艰难，织女们忙于劳作，从早到晚不得休息，很多人干上几年便双眼受损、泪流不止，民间苦不堪言。如果胡商们以为这些绣帛可以大批织造，朝廷也以为有利可图，那可就完了。
装蜀锦、丝绸的大箱子被一个个地抬到庭院中，依次打开，无不展示着大唐的富庶与巧思，将有关长安的幻想变得无比真切，“胡姆丹”有着无尽财富与煊赫权势，是将西域人梦境变为现实的地方，那里有金银珠玉，也有千军万马。
整一天接下来的时间，双方都在忙着以货易货。
到了第三天傍晚，买卖才算逐渐办完。
胡商们不必离开西域，就将这一年最贵重的货物卖掉了，还得到了中原最好的丝绸，一时高兴得手舞足蹈。酋长们不光饮酒为乐，还命乐伎们取出箜篌、横笛、阮咸、琵琶、拍板、檐鼓，歌舞助兴。
裴行俭忙着命人清点马匹，安排专人照料，唯恐它们被饿瘦了。
等他看见肥胖的拔汗酋长若有所思，便问他在愁什么。拔汗说，最好的丝绸已经被卖光了，他买了上千匹。不过少府监说还剩有最次等的一百匹，如果他要，可以一并拿去。拔汗正在焦急考虑，到底要不要买下。
裴行俭笑了笑，说：“我劝你买下来，最好全买下来。”
拔汗不甘愿地问：“为何不等明年买更好的呢？”
“今年东边道路通畅，买丝绸容易。明年的事，就不好说了。”
拔汗何等聪明，立刻听出话里有话，关系到钱，没人比他更机灵警醒了。
他连忙起身去找少府监官员。不一会儿，买卖谈妥，拔汗略松了口气，准备重回宴席。
刚走两步，迎面正撞见石象先，问他偷偷摸摸在做什么。拔汗把裴行俭的话重复一遍，两人面面相觑，都有种不妙的预感。
两人四下一张望，就奔向了吕休璟，一边向他劝酒，一边套他话头。吕休璟只觉莫名其妙，却沉着脸、一本正经地说：“吏部这么说了，自然是有他的理由的，你们再想想吧。”
酒筵将终，何屈霜志得意满低声哼曲，猛听身旁石国大酋长石象先问他，明不明白裴行俭的话是什么意思。何屈霜不以为意，接着愣了一下，西域三个最爱财的大酋长，都在对方两人脸上看到了惊恐万状和难以置信的神色。
安盘陀送了裴行俭一只白色的鹰，说是他父亲特意要送给老朋友的。
它生得极美，却极凶猛，名叫矛隼，来自北方黑暗之国。这鹰是君主们最爱的玩物，暴烈难驯，翅膀犹如垂云，爪子和尖嘴轻轻用力，便能将人伤得血肉模糊。
矛隼不习惯炎热天气，更不可能带去长安献给天子，恐怕赏玩不了多久，就要气息奄奄了。裴行俭随手交给党九，说送给他了。第二天，裴行俭发现矛隼不见了，就问党九鸟在哪儿？党九说：“它不喜欢我，我就把它放走了。”
这理直气壮的回答叫裴行俭和吕休璟都愣了一会儿。
不知那洁白如雪的矛隼有没有在夜色中逃离人们控制，飞回寒冷黑暗的地方。
裴行俭这天终于抽出空闲，给他夫人写信。
他也从家里带了一些金银绢帛，以换取西域的货物。除了红石榴洒落般的宝石项链，此刻堆在室内的还有大如鸽卵的金色珍珠，银针如星的褐色貂皮，雕刻双峰骆驼的粟特银壶。裴夫人库狄氏是鲜卑人，早已熟悉长安的生活。她的爱好是看佛戏、读经史，交游甚广，这些东西过不了多久就会被她送给亲友家眷。
写完之后，裴行俭亲自检查了一下清单上的东西。最后他叫来随行的家仆，叮嘱对方，所有物品里最要紧的是那本被称作伪经的《弥勒大云经》，一定要交到库狄氏手中。这本经书是她特意索要的，她有重要的用处。
明天所有货物会由军队押送至长安，少府监官员会回宫，裴府的家仆也会随行回去。
裴行俭临行前与她深谈过几次，内容多在西域和长安的政局。
他在信中请他夫人把事情办好，可是他搁下笔之后，自己也猜不到会是什么样的结果。他深静的眼睛仿佛能透过经书、佛戏，看见杀人如麻，流血成泽，而这一切之后，还有武皇后方额广颐的脸。
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这不是一个谎言，其中含意却极为复杂。任何人想要在西域干出事业绝不容易。要有绝佳的运气，要智勇双全，还必须有最要紧的：天子的信任。
只要失去一样，便必将败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