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军的队伍刚刚消失在山后,乌息往北面走出了五里,突厥骑兵出现在远方。乌息暗叫不妙,这么多兵不可能无缘无故在这里游荡,他想先弄明白这些人在做什么。
为首者居然是一个他认识的突厥头领。
此人有紫黑的脸和漆黑的须发,今年三十多岁,名叫茹丹。他曾追随夷男父亲栗婆准在安西冲杀,是唐人避畏不及的杀神,也是突厥人敬仰的猛士。栗婆准死后,茹丹也仍然是夷男的左膀右臂。
奇怪的是,眼前的突厥兵们大多持着木杖,似乎在做什么很奇怪的事。
若非这儿没有女巫,乌息简直要以为他们在祭祀。
茹丹也很快认出了乌息,盘问他从何处来,乌息说:“我从凌山方向来。本打算再往西面走,谁知马匹累蹶了,就准备找地方歇一歇,明天再走。”
“你们沿路有没有见到唐人?”
乌息使劲摇头:“没有,没有。唐人在龟兹乱成一团啦。”他添油加醋讲了裴行俭被召回长安的事。
“别的胡人酋长呢?”
“他们在安悉延家里大吃大喝,不知道等什么时候才出发。不过,听说他们会从托云山口往西走,不会朝这边来。”
“你这是到哪儿去?”
“我要回自己家去。”乌息在夷男领地附近有一小片土地,不过他的“家”是在药杀水附近的俱战提。从这里往西,还有很远很远的距离。
“你的财物呢?”
“财物是我家人照管,车队还在后面呢。”
这些问题乌息方才与裴行俭都想到了,还讨论了应对之策。茹丹问到最后,笑了一笑:“大酋长走这一趟,赚了多少钱?”
乌息觉得这是在要钱了,笑了一声:“我已经人困马乏,劳烦先借一步说话。”
骑了一会儿马,他跟着茹丹来到一座帐篷里。
乌息送给茹丹两匹好马,又拿出美酒,自己先倒一杯喝了,再敬帐内诸位突厥头目,茹丹认出这是龟兹的佳酿,连饮数杯。乌息随和殷勤,众人欢饮高歌,茹丹也放下了戒心,给了乌息一枚铁契,让他可以在夷男领地通行。
茹丹还讲了他在这里的缘由,原来,苏禄要夷男布置行烽,夷男觉得太麻烦,就完全交给茹丹去办。茹丹也不懂其中关窍,只好带着突厥人试来试去,那些木杖,是看见唐军时用来点火的。
乌息颇觉惊讶,连连点头,不敢作声。
夜晚,帐内鼾声如雷。乌息几乎一夜没阖眼,唯恐唐军踪迹被发现,自己性命不保。他也绝对不想继续留在突厥部落中,因为突厥人迟早会识破骗局。
第二天清早,乌息去向茹丹辞行。
帐篷里横七竖八躺着烂醉的突厥人,茹丹也卧倒在兽毛毯子上,只有一个小头目醒着,揣着刀守在茹丹身边。接着,一个突厥少年溜进来,在小头目耳边低声说着什么。
乌息只听见“凌山”这个词,吓得一个激灵:自己昨天才扯谎说,是从凌山来。难道谎话要被揭穿了?
这一来,他更急着要走了,对小头目说:“我要上路了,不敢吵醒茹丹头领,等他醒来,你替我向他告辞一声。”
小头目点头答应了,乌息特意将一根金簪子送给他,希望他美言几句。
乌息带领他的队伍,向西方行进。安悉延给他指出过一个会合的位置,那是一个渡口,乌息曾几次在那里渡河,对它非常熟悉。这天傍晚,唐军也会在那里渡河。
尽管有了铁契,乌息还是暗中祈求,不要再遇上突厥骑兵。
茹丹一觉醒来,小头目告诉他乌息走了,还报告他,凌山也有消息传来。
茹丹将那个传消息的突厥少年召来,听听到底有什么情况。
原来,唐军离开拔换城那天,是天明前两个时辰开拔的,裴行俭特意要杜燕放出流言,说安西兵已经被杜怀宝急招回安西大都护府了,这样当地百姓也不会生疑。
杜燕收拾行装、率领队伍,第二天午后才慢吞吞走上通往凌山的道路。
拔换城到凌山附近路途很短,人烟稀少。
路上唐军遇见一个扛了山鸡的猎人,杜燕正想叫他来问问,对方却一下子逃得没影了。
杜燕觉得此人是突厥人的探子。
杜燕叹了口气,不能行军去千泉,反而留下干徒劳无功的苦力活儿,他心中有几分怨气,不过,军令不得不从,他只能硬着头皮,收拾旗帜,安排去凌山下滋扰,盼望裴行俭打下千泉之后还能记得他。
他叫来队伍中的安西人,问有谁熟悉附近地理。有一个老兵就是此地农民,详细给他讲了凌山上突厥人大致是如何分布,以及过去几年发生在附近的战斗情况。
杜燕下令吃饱喝足,再去凌山脚下。
第二天,凌山顿多城上,斛瑟罗和忠节正在饮酒作乐,就听说八千安西兵全都回了龟兹的安西大都护府。
“哈?”斛瑟罗有几分诧异,“你亲眼看见的吗?”
猎人摇头说:“没有。那八千人的准确动向,还得等哥利的消息。不过我遇到了一个唐将,率领一千老弱残兵,看起来是朝着凌山方向而来,很是奇怪。”
“只有一千人,那就不是什么大事。”两个大首领继续喝酒去了。
又过了一天,凌山下有牧民来报,唐军整装待发,似乎要往突厥领地上冲来。斛瑟罗叹了口气,说:“苏禄说得很对,这些唐人就是要不断骚扰我们。”
忠节满不在乎:“咱们兄弟只在勃达岭不动,唐军就毫无办法。”
于是,他们派了一个小头目,率领一千骑去会一会唐军。
小头目去了几个时辰,回来时颇为迷惑,说:“我们刚到,唐兵就逃了。”
“他们有多少人?”
“八九百人。”
斛瑟罗和忠节大笑起来,都说唐人太小气,疑兵都只布置这么点儿人马。
接下来几天,两个大首领继续饮酒作乐。他们在凌山上下布置好警戒,自觉万无一失,就懒得去管别的了。斛瑟罗突然想起:“要不要把消息传给夷男他们?”
忠节满不在乎地说:“派个人去吧。”
于是,消息很快传到了茹丹这儿。
“唐军的确是在佯攻凌山,这更说明他们短期内不会出兵,听说他们的将领跑的跑了,病的病了。”茹丹听完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接着,他继续去布置行烽了。
裴行俭率领的唐军继续在崎岖山路上行进。
再往西边走一百里,就是众胡商都比较熟悉的地带了。他们会往西北面渡过纳伦河,经千泉去怛逻斯。而安悉延通常会往西南面走,经费尔干纳去俱战提。
裴行俭叫来张团儿和张愿儿,从地图上看,这里离纳伦河边那座寺庙不远了。
裴行俭为张氏两兄弟指明方向,担心他们找不到地方或者过不了河,派了两个安悉延的部下,远远在后面跟着,遇到麻烦上去帮忙。
吕休璟握着他们的手送别:“望两位一切顺利,立功受赏。”
张氏两兄弟点头,双方就此分别。
张团儿和张愿儿向北面走去,唐军继续向西前行。
日向西落,两个时辰之后,安悉延的两个部下找回了队伍,禀告裴行俭说:“我们远远望见张氏兄弟过河,来回途中未被任何突厥人发现。”
裴行俭低叹一声,说:“但愿能不出差错。”
山间风里,寒意越来越重,簌簌草木飘飞。唐军刚出发时,龟兹拔换城的烈日仿佛要将人活活烤干,可是到了这会儿,凛凛西风又似随时要吹下落雪。
唐兵们都把毡毯紧裹在身上,许久也没有任何人开口,除了马蹄声,队伍里一片寂然。
走到快要扎营时,又有人来报,前方出现情况。
原来,荆镝、穆春圭、刘炳几个人发现了一个放羊的牧民,他有大片羊群,行为却鬼鬼祟祟的。那牧民见了唐军立刻想要逃跑,被荆镝喝住了。
何藏空看了看他模样、打扮,便问:“这牧民胡人不像胡人,突厥人不像突厥人,会不会跑去给部落首领报信?”
裴行俭命令:“把他抓过来。”
不过,等牧民被抓到裴行俭跟前,他立刻觉得,此人不会干报信的事。牧民脸上有一副十分困苦绝望的疲惫神情,一种看破天命的颓丧。仿佛皇帝和可汗都死在他跟前,他也懒得抬一下眼皮。
裴行俭命人拿了很多金子去送给他,称要买他的羊。可是安盘陀听了听他的回答,说:“这牧民说,羊群是他的生业,他不要金子,只要羊儿。”
牧民看出裴行俭才是这群人的“头领”,十分粗鲁地问:“你是谁?”
“我是西域的大都护。”
“是安西都护府那个姓杜的唐官吗?”
“不是。”
“哦,我知道你是谁了。”牧民脸色微变,“不过不管你是谁,都该赶紧离开。这儿村里有突厥人,你们快走,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这里只有你们一家几口,没有突厥人。”
“为什么?”
“这里是突厥人势力范围的边缘,他们不在这儿游牧,因为此地太贫瘠荒凉。牧民都靠牛羊过活,你在这里有一千多头羊,能养十口之家,养不了更多的人了。”
牧民用困苦颓丧的双眼望着裴行俭,突然说:“我有一种好东西,像金子一样美丽,要献给客人尝一尝。”他从腰间掏出手帕,里面裹着半透明的一团东西,是琥珀的颜色。
他以主人自居,要看看裴行俭敢不敢吃他的食物。
裴行俭用手挑了一块放进嘴里,清香甘甜的味道顿时萦绕舌尖,这是雪山松林里最好的蜂蜜。裴行俭将蜂蜜吃完了,又将自己的酒壶递给对方。
牧民豪饮一口,黧黑的脸颊上立刻涌上红色,抹了抹嘴,说:“好酒。”
他又摘下自己随身酒壶递给安悉延,安悉延抿了一小口,告诉裴行俭,这是莨菪酒。裴行俭见酒壶上有个娜娜女神的图案,便问:“你信祆教?”
“我是娜娜女神和斗战神的奴仆。”
裴行俭指了指头戴白色狮虎皮帽子的党金毗,还指了指安悉延等人,说:“这几位大酋长也是斗战神的仆人。他们都是我的朋友,也都能替我担保。”
牧民行了个礼,说:“既然这样,你就是我的客人,我们所有的羊,你都可以拿去。”话虽如此,他还是急忙将唐人给他的金子全装在自己身上。
几个大酋长都大笑不止,唐军取了七百多头羊,寻到前方扎营地。
趁吃饭的功夫,裴行俭叫来众将,一边商议军机,一边共饮共食。
牧民告诉裴行俭,他来自波斯,二十年来走遍了西域各地,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找不到一个安生之地。到处都是战乱,到处都是仇杀,如今在突厥人的地盘上偷摸着放羊,也不过是夹缝里求一线生机,必须小心翼翼,一旦被发现,就可能被抢走羊群,甚至全家像羊一样被突厥人宰杀。
裴行俭询问突厥部落今年有何举动,牧民告诉他,从五月到现在,突厥人都在拼命制造羽箭。为了得到羽毛,他们杀尽了山鸟;为了得到箭杆,他们削尽了竹林;为了得到铁簇,日夜不停地锻造和运输。
羊肉香气扑面而来,众将兴高采烈捧起新鲜烤肉吃起来。
安悉延一脸忧愁,裴行俭忙问:“怎么了?”
“第一,大家饿得跟狼似的,急着吃羊肉,会吃出病来。”
“第二呢?”
“今天晚上你就知道了?”
唐兵们终于又吃上了一顿热汤热饭,二十个人吃一头羊,很快将七百头羊分食干净。
吕休璟正觉得浑身暖洋洋的,说不出的舒服,突然就乐极生悲,胃部疼痛,呼吸困难,眼前篝火也模糊了起来。荆镝见他坐着还摇摇晃晃,吓了一跳,只听他说:“不知怎么的,头晕得厉害。”
安悉延连忙要他躺下。
众人终于发觉,在山里就连吃喝也不能急,必须慢慢地吃。
牧民明天要跟唐军一起上路,便牵来家里的马,只留妻儿在山上。裴行俭将受了重伤、难以继续行军的唐兵也都留在了牧民家里。
为了慰劳众将连日辛苦,尤其是今天翻雪山的艰辛,裴行俭专门命人将葡萄酒搬出来。
行军时,酒不仅能解渴,更可以用来清洗伤口。
“夜里天气寒冷,喝酒暖身。一人一碗,不多不少。”说着他先举起碗,一口饮尽。
众将都喝了,醺醺然卧在地上。
阴海捧着碗,神色阴郁,裴行俭问他是不是恶心酒气,阴海摇了摇头,目光更阴狠了,干脆将碗放下,说:“这碗酒卑职不能喝。卑职与旁人不同,肚子里有一条钻心噬骨的酒虫。它长久吸不到酒,就会干枯死掉,不来搅扰卑职;可一旦吸进一丁点儿酒,立刻活蹦乱跳,在卑职肚子里发疯般撕扯抓挠。卑职不敢碰酒,怕惊醒那酒虫,必定接连几天狂喝大醉,像个傻子一样什么都做不了。”
“都尉多久未曾饮酒了?”
阴海想了想,说:“不瞒大总管,卑职曾率军攻打疏勒,打了两天,肚子上被吐蕃人狠戳了一枪,血流如注,只好回营中躺下。卑职剧痛难忍,想喝酒减轻疼痛,谁知这一喝起来,就再也止不住,一旦放下酒杯,受不得那抓心挠肝的苦楚,烂醉了几天,不仅耽误医治,还贻误军机,差点就成了个废人。幸而袁公瑜袁都护帮助遮掩,才没有被军法治罪。此后卑职滴酒不沾,算来已经有七、八年了。”
他直言过去所犯大错,很是坦诚。裴行俭不仅未加责怪,反而称赞说:“都尉定力超乎常人,令人敬佩。”
裴行俭下令,其他人也只准再小饮半碗。
何屈霜与何藏空坐得很近,两人竟攀扯起了八竿子打不着的本家。
张天山和张玄澜也坐在一起,一边用刀挑着肉皮往嘴里送,一边天南海北聊着。赵元玖递切肉匕首给他们,他们都没看见。
王方翼说:“这两个姓张的喝得高兴,赵都尉都叫不动。”
这回张天山倒是听见了,说:“咱们是四海为家的粗人,跟小赵公子可不一样。”
张玄澜提醒他:“人家是个武人,不喜欢被叫‘小赵公子’。”
“真不喜欢?”张天山转头问,“那天在安西都护府外面,我见一个漂亮姑娘叫你‘小赵公子’,你不是笑成了一朵花?”
他一个粗爽汉子模仿赵元玖丰姿潇洒的样子已经非常好笑了,再装作小姑娘娇媚姿态,简直令人喷饭。高韦德说:“你又不是漂亮姑娘。你能跟漂亮姑娘比吗?”
高韦德语气颇嫌弃,又好像问得很认真,这一下裴行俭都忍不住喷笑。
唐军狼吞虎咽,烤羊肉的气味传了很远,肉香把狼群引来了。
深夜,营火渐渐熄灭,黑暗中无数莹绿眼睛在草原上亮起。
“嗷呜——”
“嗷呜——嗷呜——”
一片片吼叫悠悠传来,似就在耳畔。营地周围照例安排了警戒、外铺,守夜的士兵们闻声都哆嗦起来。
野狼狂嚎,无休无止,它们是突厥人的图腾,好似代替突厥人在宣布,这里是他们的领地。唐军侵犯了它们领地,就该被它们拆吃入腹。
“这可怎么办?”吕休璟问。
“还能怎么办?”裴行俭阖上眼睛,“我也没法子叫它们闭嘴啊,大家都去睡觉吧。”
“能不能再多点一些火堆?”
裴行俭摇头。唐军点起的火堆已经足够吓退狼群了。点太多火堆说不定会被突厥人远远望见,知道是军队在这儿。
然而营地里还是乱了一阵,很多唐兵不敢躺下,荆镝喊着:“我不管!就算被狼吃了,我也要睡觉!吃吧!来把小爷吃了!”
关中兵不像西域人,习惯了夜里被猛兽窥伺。有人远远用弓弩去射狼,可是不但没有将狼惊走,反而令它们叫得更凶了。
吕休璟不禁哀叹:“叫这么厉害,不会要朝营里扑来吧?”
远方隐隐传来野狼群欢快地嚼骨吞肉的声响,党金毗低声说:“有狼被射死,它们同类相食起来了。”
唐军整夜都听着刺耳的狼嚎。吕休璟辗转反侧,不知到了几更,毛骨悚然的叫声朦胧起来,夜色里黑暗吞噬了一切。
他实在太过疲倦,再睁开眼睛,耳畔只有晨风声和无数鸟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