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唐军休息较早。
行进至一条溪水边,裴行俭见四面开阔,就下令宿营,说:“人马都必须好好休息。”
他亲自去营中巡视,小兵们见了他连忙肃立行礼,裴行俭告诉他们不必拘礼,询问他们家乡是哪里、家中有多少兄弟、连日行军是否劳累。刚进队伍的新兵有的立刻脸红了,推推攘攘着要别人来回答;还有新兵笔直挺立,中气十足地吼着,要摆出英雄好汉的模样。不一会儿,人越聚越多,一片欢笑声。
裴行俭一路走去,见营内气氛很好,秩序井然,心里十分宽慰。
唐兵们有的去烧饭,有的去照顾骏马,为它们擦身体,喂草料,安排它们卧好。溪水清澈甘甜,但裴行俭还是担心有人会在上游下毒,专门叮嘱取水前要先用银子验一验。
傍晚,士兵们都躺下了,裴行俭召集众将到自己军帐。
帐外天色越来越暗,在墨绿、深灰的密林与原野深处,似乎有山精怪兽在游走、啸叫。吕休璟想:那是突厥人在狂奔吗?是明天我们要与之战斗的精骑吗?
这念头令他打了个寒战。
帐内烛火通明,劳累了一整天,裴行俭让大家都坐下。
裴行俭说:“我知道,有些人觉得我们行军千里,穿越河山,疲惫到极点,明天根本难以力战强敌。”
众将沉默不语,有人低叹一声。疲惫劳累当然无法浇灭求胜之心,可要说没这层顾虑,那完全是撒谎了。
裴行俭指了指帐外。奇特萧萧声,似风声,似人声,似马声;诡怪暗影,似草木支离,似鬼影憧憧,在夜里显得神秘可怕。
“突厥人今天也在日夜不停地狂奔,他们的领地被数万唐兵侵入,居然毫无防备。他们刚刚得到消息,正惊慌失措、迷茫疑惑,不知我们从何处来,要如何打仗。明天他们会比我们更疲惫。”
这番话令众将微笑起来,裴行俭继续说:“都支与苏禄气焰凶戾,自命不凡,但是最后取胜的,一定会是我们!”
话音抑扬顿挫,好似酒浇火上,光亮与热意渐腾渐高。
阴海等人都抱着胳膊,沉着脸色,咬紧后槽牙,想听他细说分明。
裴行俭环顾众将,大声问:“大唐六百多折冲府,六十余万府兵,其中谁是最强?”
众将睁着冒火的眼睛,拳头敲击着胸口,七嘴八舌,都说最强莫过于自己家乡。
裴行俭听着他们历数参加过的战争。在场将领大多身经百战,每一次战斗都是在生死边缘搏斗,为取胜血战不休。正是靠着这刚强坚忍与大智大勇,大唐军威极盛,令敌人闻风丧胆。
裴行俭指着阴海等人说:“大唐边疆最强之兵,当然是我西域四镇、三州的两万五千府兵!没有你们常年浴血征战,突厥人早就南下、东进,和吐蕃人一道攻打青海,甚至围攻长安了!世人皆知,西域马最肥,兵最壮,这天下若有一支骑兵能与突厥精骑相抗,那只有我大唐的西域铁骑!”
他又指着高韦德等人,说:“我朝半数折冲府都在两京附近,关中乃帝京之所在,汇集各路英雄!大唐之腹心在于关陇,天下英杰之属,又何止半数在此!”
最后他望向安悉延等人:“昭武九姓横行西域,往来诸州县,人莫敢犯!诸位骑射冠绝天下,刚猛无敌,我军得之,如虎添翼,必当所向披靡!”
众将听得激动万分,迫不及待要拼杀一场了。
“此战若不能打垮都支,未来十年,西域会落于突厥之手。突厥人会不断侵吞、蚕食西域,残杀人民,再过几年,中原也将沦于水火,玉石俱焚。”裴行俭说着抬高了声音,“诸位明日作战,须要性命相搏,决不可心存杂念!要将敌人打死,踩碎!天子养兵千日,如今正是报效之时,只知惜命的废物,不得军令而后退的怯弱之辈,不管是将还是兵,也不用等敌人来杀,我会按军法就地处斩!”
张天山说:“在吏部麾下作战,何惧之有?”
安悉延说:“不瞒吏部,就连我们也最怕突厥人射箭。不知可有良策?”
他想要裴行俭稍提一下应对办法,以安众心。
裴行俭喜欢思索各种战争策略,喜欢跟将领议论这个,就像诗人爱谈论音韵,当即侃侃而谈。
“要用步兵抵御骑兵,最好的法子莫过于让浑身铁铠的士兵结阵,使用陌刀、巨盾等武器,骑兵几番冲击不动,就会败退。不过西域陌刀的数量远远不够,且这两件武器极难运送,长途行军无法携带。单论骑射,我们的确难以与突厥人相抗衡。然而,战场上兵员数量与骑射能力只是其一,真正决定成败的,是临阵指挥与战斗意志! 诸位可还记得,先帝自少经略四方,马上取天下?先帝深知用兵之要,观阵即知敌人强弱,他用兵的要诀,便是以弱当强,以强当弱。对手以强临弱,逐奔不过数十百步;而先帝击弱旅,则能出其阵后,将敌人彻底击溃。 在草原上跟突厥骑兵作战,的确对我们很不利,不过,只要诸位明日听从命令,奋勇杀敌,我们一定会战胜对手。”
王方翼说:“吏部的意思是,我们也要靠马槊军奇袭?”
“王将军雄毅刚利,作战最勇猛,你亲自率领一支马槊军。赵将军温文可亲,但是使用马槊威猛超凡,西域闻名,由你率领另一支。高韦德与张天山率骑射军,作战时与王将军、赵将军互为援引。何藏空多次与突厥人交手,经验丰富,由你率领一支骑兵以备后手。阴将军熟读兵书,由你指挥战阵。”
王、赵、高、张、何、阴五位将军各自领命。
党金毗是个十几岁少年,但战斗力极强,能一定程度左右战局。这一次裴行俭将他留在身边听自己调遣。
由胡人酋长们举荐,裴行俭又选出了一支最精强的藩部落兵交给曹波提。
他还问几位昭武九姓的大酋长,谁会说突厥语。
粟特胡人大多会说一些突厥语,不过说得最好的是乌息。
“倒也不必说得多流利、多好听,”裴行俭说,“能像突厥人一样大声喊话就行。”
曹波提拍了拍拔汗肩膀:“要比嗓门大,中气足,还得靠这个胖子。”
拔汗恼恨地推开他,众人大笑。
裴行俭对乌息和拔汗嘱咐了几句,两人听了都觉得这想法很神奇,不过也都叫来部众,立刻演练了起来。唐兵们猛听胡人酋长们带领部众喊起了突厥话,惊怪不已,完全听不懂他们在喊什么。
“贾仁杰和张玄澜,我对你们别有安排。”
这两人一直负责辎重队伍,几乎要被遗忘了,听见这话振奋起来。
裴行俭对这两人叮嘱了几句,听得他们很是惊讶。最后,别的将领都离去了,裴行俭叫住何藏空与张天山。
这两人都叉着腰,低着头,仍在愤愤不平。
“二位明日并肩作战,不可因一时意气之争,令敌人捡了便宜。”
何、张两人十分恼怒,但主帅这么说了,表面文章还得做一做。
“我性子太急,何都尉见谅。”
“我拳头比脑子快,张都尉莫要介意。”
两将都颇尴尬,依然不愿互望,只是为了明天战争暂时扔下矛盾。
苏禄一直非常关注西域的唐官与唐将,裴行俭曾是他最重视的唐人。
裴行俭曾经说过一句话:胡兵虽强,却需要汉将指挥,才能发挥最强战力。
苏禄对这话简直深恶痛绝。
不过,真正到了思索制敌之策时,除了过去可汗们的经验,苏禄也的确时常研习唐人兵法。突厥人能学唐人兵法,唐人却永远学不了突厥人骑射,这正是苏禄信心所在。
整个晚上,他都满怀着这种信念期待着,直到一个令他万万想不到的消息传来。
他派去寻找科罗的几个亲信没找到人,回来告诉他,科罗的队伍消失了。
等了一个时辰,又有人来告诉他,千泉出了意外,科罗奉可汗之命离开了。
苏禄的震惊简直难以言喻,就在两天前,他还与科罗联络过,在这种紧要关头,对方竟然离开?难道千泉有紧急军情,才让可汗将他召去?唐军倾巢而出,从南面攻来,千泉能有什么军情?
苏禄次子哥舒现在就在千泉牙帐中。真有危急情况,他早就传消息给自己。 这时已至垂暮,苏禄长子真珠说:“让我去找科罗吧!”
真珠准备明天与父亲共同作战,但此时,只有派他连夜赶去,才能让苏禄放心。
苏禄说:“不管能不能找到科罗的军队,你明天中午前,都得回来。”
情势险恶,苏禄还决定,让长子护送妻子先离开。他指着女儿和幼子,说:“茶茶,你带他们去见可汗。”
苏禄女儿十五岁,长得不像母亲茶茶,倒是很像表姐可敦,和可敦一样是整个草原广有盛名的美人,受到无数人觊觎。突厥的首领、贵族们明知会被拒绝,还是心存侥幸来求婚。茶茶为了打发他们,花费不少力气。
“我能陪父亲去打仗。”
苏禄想:或许她真的能上战场。她多么聪明懂事啊,而且骑射的本事不逊于米野那。
这念头以前令他非常骄傲,现在却让他满怀痛惜。他突然后悔,没有早一点为女儿定下婚事。见了父亲阴沉的脸色,女儿不说话了,母亲一言不发地准备上路。
一向沉默得像块石头的茶茶,在儿女和奴仆的簇拥之下上了马,离开前,她开口对丈夫说:“杀干净唐人,活着回来。”
苏禄一言不发站着,她离开很久,他才点了点头。
这个夜里,从苏禄的大帐到千泉之间,雪山南北的草原上、密林间,指挥犹如乱麻。
科罗接可汗命令,立刻让八千骑兵分四拨赶去千泉。他自己留在最后,前三拨人都已经集结离开,他傍晚才举着火把往北面走。如此一来,半夜里终于被真珠追上了。
可是,听真珠说明情况,科罗却没立刻转头,反而说:“我接到可汗金箭,要我连夜去千泉,我怎么能违背可汗命令,倒去听苏禄的?”
真珠苦口婆心解释:“可汗还不知道唐兵从南面来,否则早已命令首领南下!”
“唐人奸诈,你的消息到底几分真,几分假?”
“我亲眼看见的,绝没有半分虚假!”真珠不停催促,“军情紧急,不能耽误!首领现在就召回队伍,跟我一起走。”
他叫科罗“首领”,叫得十分动听。科罗望了他一会儿,又自己琢磨了一阵,时间久了,他这样寡言少语的人都快憋不住,想要狂喊大叫了。
“好吧。”科罗终于作了决定,“我亲自带两千骑去增援苏禄,应该能赶上大战。剩下的六千骑快到千泉,来不及召回。我可以再派人去追,但是你得留在这里等消息。”
真珠又气又急,满头大汗,别无他法,只好看着科罗连夜赶赴战场。
他们不知道的是,又过了一个半时辰,千泉的可汗也得到苏禄发去的消息,震惊之余,立刻命令科罗的骑兵连夜原道返回。
如此一来,可汗也突然明白了,早晨那条假消息的真实用意,他下令将纳伦寺主抓住杀掉。纳伦寺主还未明白怎么回事,已被达漫拎到帐外,按住一削,血喷满地,头颅滚落,像拧下一个鸡头。
“去把那个僧人也杀了!”
片刻,达漫回来禀告,张愿儿突然不见了。
“怎么会不见?”可汗异常惊愕。
“他睡觉起来,说要去河边洗一洗。谁知一会儿功夫,竟看不见人了。”
牙帐内起了一阵慌乱的议论,有个奴隶惊恐地说:“那人能变成虫子,我看见他变成了虫子,他一定是变成虫子飞走了。”
可汗大怒,抽佩刀一挥,将那个多嘴的奴隶毙命。
鲜血浸透了地毯,黑夜里看去是油汪汪的黑色,腥气扑鼻。
可汗杀人之后,心中焦躁与暴怒略微缓解,下令集结剩余的队伍。
“康艳典,你现在就去西边俱兰城,一旦那边有动静,就飞驰回来禀告。”
达漫看着康艳典狂奔出去,不禁想:可汗难道担心西边也有敌人冲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