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
府右街。
魏氏侯府。
魏氏的人看见马岱,恨不得将他囫囵吞枣吃进去,变成大便拉出来,再喂狗。
马岱此时的工作环境就是这样的——恶劣到极致,憋屈到极致。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未来,还将会是凶险到极致。
一开始,整个魏氏侯府确实人心惶惶得厉害,大哭小叫的,有;跳着脚骂娘的,有;操刀子要和他拼命的,有;闹着上吊的,也有。
要知道,此时的魏氏侯府,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的,有小二百口子的人呢。
而这些人中,最多的,却是当初跟着魏延征战多年的老兄弟们战死后留下的遗孤。
这些人,都被魏延收留在府上,不管怎样,至少大家在一起有个照应,不至于将袍泽的遗孤遗孀饿死不是?
这是这个时代将军们例行的潜规则。
关家、张家、赵家、黄家……但凡有一定地位的将军们,都一样。
看似偌大的将军府上,其实真正属于自己血脉至亲的人,都有几个?
比如现在的关家,虽然已经没了男儿,但关府依然存在,关兴的妻子女儿也都还在。
并且,寄住在关家的人,依然不少。
比如魏氏侯府内部,很多像魏豹魏虎这样的共鸣人,大家对于彼此的身份,都不知晓。但在关键时刻,为主家抛头颅洒热血,那不仅仅是责任,是义务,更是荣耀!
所以,马岱带兵围困魏氏侯府,可不是手拿把掐的轻松事儿。
此时的侯府里,三个小丫头早前多少天,就跑出去浪去了,说是打猎,谁知道干嘛去了,迟迟没有回来。
却也好,说不定刚好能躲过了这一劫,到目前为止,也不见说捉住她们姐妹的信报来,由此,府上的人暗暗合计,这几个苦命的孩子,也许就能逃得性命去。
而且三个丫头她们和张遵他们在一起,即便真有事情,估计,逃走,还是没有问题的。
这是唯一让老夫人感觉欣慰的了。
剩下的,魏小六和魏大魏二都窝在家里,被一锅烩了。
“怎么可能!”
一开始,这些人都是打死也不相信自己的父亲那个大老粗会造反。
但后来,据说人头都已经带回来了,而且就是这个该挨千刀万剐的马岱带回来的。
还说了,就是他亲自下的手,杀了自己家侯爷。
“陛下硬是够恶心的,竟然让这杀父仇人来围困我侯府,莫非我魏氏还能肋生双翅不成!”
自从第一天被围困之后,魏大魏二的情绪就不正常了。
这两位往日在成都横着走路的“爷”,瞬间被打懵了。
片刻过后,便是各种激愤,各种不服,各种的寻死觅活。
魏延唯一的儿子魏小六本就是成都豪族子弟中一个另类,从不抛头露面嚣张跋扈,也不爱好军阵,更无建功立业之心,只喜欢倒弄吃食。
现在好了,窝在家里,几乎连一点辙儿都想不出来,只是个伤心,害怕。
儿子本就是这个懦弱的性子,两个女儿又焦躁得一点就燃,或者就是整日整夜第哭泣,整个侯府几位主要的人物中,也只有老夫人李氏还算冷静。
这个时代,只要出现了谋反事情,不用说,夷三族,是肯定的,无论什么借口,什么关系,什么派系,对不起,一律不好使。
其实夷三族,并不是将三族之内的人全部杀了。
杀的是男子,有些,或许会有年龄限制。
而女人,则入教坊司。
有些姿色的,成为男人的玩物,算是用身体为人民服务了,免费的。
年老色衰的,则充当苦役杂工,同样算是用身体为人民服务了,当然,也是免费的。
魏延的夫人李氏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妇道人家。
能够将一个偌大侯府操持得井井有条,不让老魏操半点心思的女人,自然不是普通女子。
老夫人既然确定了自己那个总是让人不省心的男人已经谋反,并且被诛,也是什么不想了,也不哭也不闹,就是将三个孩子看好了,防止他们寻了短见。
每次看到两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平日里像假小子一般的嚣张跋扈,现在却整日红肿着眼睛,等待着最后的审判,老夫人李氏就心如刀绞。
但她不能倒下。
她若倒下,整个家族,顿时就坍塌了。
其实,在李氏的内心里,她未必就没有另外的心思。
她还有企图。
这份企图,建立在蜀汉的政权的特殊性上,更建立在她对蜀汉皇帝刘禅的了解之上。
蜀汉政权的特殊性在于,它是一个小小的偏居一隅的小小政权,正因为小,开国元老们之间的情感,浓烈得化不开一样。
而魏延,就是开国元老之一。
并且,魏延是荆州帮最后的旗帜,最大的基石。
说白了,在荆州帮内部,老魏的份量还在那里。
谋反,被诛,这是死鬼魏延应得的待遇。
但在于荆州帮而言,给魏氏族人一个苟延残喘活命的机会,也许是这个帮派必须要做的事情,因为这关乎颜面,更关乎利益,关乎未来的生死存亡。
其次,关于刘禅的性子,李氏还是非常有信心的。
说到底,刘禅还是宽容大度的一个人。
蜀汉朝堂就这么一点大,高层家属亲眷们和皇帝家的孩子们,也都熟悉得一塌糊涂。
甚至,在刘禅登基之前,还经常随二代子三代子们到各个高层家里府上去游玩呢。
她希望皇帝刘禅能够看在魏氏为国家贡献良多的份儿上,在处理魏氏族人时,能够给几个孩子留下一条生路。
这个希望,其实是有的。
尽管很有些渺茫,但并不是完全没有。
在李氏的心里,皇帝刘禅的骨子里,一直都是一个仁厚的人,并没有因为登基称皇帝了,而有所改变。
而且,自己家的几个孩子和陛下的感情也是不错的。
蜀汉帝国高层圈子本来小得可怜。
刘禅的太子时期,和贵族子弟们之间交往是非常频繁的,而不像后来的那些朝代,太子都被很好地保护在高墙大院之内,除了伴读小书童之外,几乎就没有玩伴,只有臣子。
刘禅不是。
在没有当上皇帝之前,他甚至整日在各个大臣家里逗留,这也是蜀汉政权高层圈子内的一种奇特的文化吧。
前有荆州帮的助力,荆州帮必然不愿意看到魏氏整个家族再被连根铲除。如果是那样,唇亡齿寒,荆州帮早就该死光光才是。
后有孩子们和刘禅之间的情感基础做赌注。
所以,李氏并没有完全绝望。
魏延死就死了吧,活着的人,总该要想办法活下去才是。
现在当权的几人,蒋琬费祎等,说到底,也都是荆州出来的老人。
只是,在他们身上,帮派的印记没有那么明显而已。
李氏不相信这些人就看着老前辈的妻子女儿成为任人泄愤的妓子,而无动于衷。
再说了,若真的到了无可挽回的那一天,自己就带着两个姑娘一起吊死,又有什么打紧!
不该死的时候,就好好活下去。
该死的时候,就毫不犹豫地死。
——这就是魏氏侯府李氏夫人此时最真实的想法。
既然存了这样的心思,李氏也就有心与这杀夫仇人马岱周旋一番了。
这种周旋很有必要。
尽管,她的内心里,恨不得将这马守信碎尸万段了才好。
——而这“刻意地周旋”,却也恰好正是此时满头包的马岱所希望的。
马岱不能明确地告诉李氏,你老公将整个蜀汉朝堂都玩弄了呢,现在躲在南中晒太阳,想给你一个惊喜,想要在关键时刻,“惊艳所有人”云云……
但又不能一点表示也没有。
因为,假如这魏氏侯府里面万一因此而死了人,自己岂不是冤枉死了?
堂堂正正的平北将军,真要去给人家陪葬?
到得此时,皇帝刘禅此时的心思,基本上已经被马岱猜中了个七七八八。
“陛下为什么要我马岱来围侯府,说白了,只有咱才是明白人!只有咱马岱在,魏氏才不会出现其他意外,才不会被其他有心人给算计了去。”
“若是换做别人来做这件事情,比如说,换了荆州帮的人来,说不定会故意留下缝隙,鼓捣着让魏氏独苗魏六逃走呢。最后,将事情搞得不三不四的,明明是一桩好事,却干成了彻彻底底的坏事,更麻烦。”
“若是换做了益州帮的人来做,说不定半夜里,魏氏府中就出现了莫名其妙的江洋大盗,将魏氏满门诛杀干净,最后顺手偷走一只老母鸡呢。”
“所以,我马守信才是唯一的一个最合适的魏氏侯府守门人!”
一旦想通了此节,马岱便不再认为围困魏氏侯府是闹心事儿了,反而有了无限激情,无限动力。
——因为这件事情办好之后,说不得,咱马守信就成了陛下夹袋里的人呢。
试问满朝朱紫贵,可有谁和皇帝本人共同掌握了一件事关国家大事的绝密?
天下之大,唯有我马岱,马——守——信!
一大早,马岱就带着一车子干净新鲜的果蔬、羊肉、鸡肉等,满满的一大车,屁颠屁颠地亲自送进侯府大门。
从马岱第一天来围住侯府开始,侯府的后勤保障,就被他本人亲自接下来了。
想想,也是憋气不过——这么多年,自己在家里何曾操心过这些生活琐事的,现在竟然成了该死的魏老黑家的后勤总管了。
要管魏老黑老婆孩子的吃喝拉撒,要保证他们都活得生龙活虎……等那王八蛋从南中回来时,自己会不会已经被他老婆孩子给气死了?
昨天晚上,好不容易捞到时间,抽空回了一趟自己的平北将军府上,马岱来到蜀中后新娶的夫人白氏迎头便是好一顿抱怨,说你马氏在陇西惹得天怒人怨,族人几乎都死光光了,也就你兄弟二人好难得地扎根在成都,现在可好,你马守义做的什么好事!
瞧瞧,咱马氏现在蜀中,几乎就是钻进了竹筒里的耗子——进退两难。
诸葛丞相要你杀魏延,你就杀?
你猪脑子啊。
那魏延也是你好杀的?
为什么他诸葛亮临死,还要拉你马守义做个垫背的?
你为什么就不好好想想?
你将那谋国的魏延放了,哪怕被他砍一刀,也好过他被你杀了不是?
现在这局面,你怎么办?
大哥马超过早去世,也没有留下子嗣继承爵位,咱马氏小门小户的,孤苦伶仃的,平日里哪一天不是过得胆战心惊的?
现在您老倒好,一刀子将一个南郑侯爷给枭了首,这下好了,不仅无功,现在反倒成了人家侯府的看门狗,还得每天巴巴地给人家送肉送菜送粟米,跑得比狗还勤!
这叫什么事儿!
当初就不该接这个活!
……
听到这些唠叨,马岱甚是心烦意乱。
一方面,他现在根本就不能对夫人透露这件大事中的任何蛛丝马迹。否则,这婆娘那张嘴巴,嘿嘿……
另一方面,婆娘的话,属于话糙理不糙的性质,道理嘛,还真就就是这个理儿。
马岱心里也是窝火得不行,有些事情又不能明说,当即大骂道:“你这臭婆娘懂得什么!那任务,是你想接就接想不接就不接的么?你以为军国大事和你在家里一样想吃吃想喝喝?”
这一夜,马岱连女人的床边都没有沾上。
女人比马岱年轻许多,不懂事,闹些小脾气,马岱也只能将就着。
他万不敢将实际情况讲给女人听,就这女人的那一张嘴,用四面漏风来形容它,都是客气的说法。
这女人受不得一点点的委屈,风言风语都不行,一旦让她知道了实情,说不定她就敢满世界嚷嚷了,说“你们这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听好了,我家侯爷可没有杀魏侯爷……人家现在在南中快活着呢……”
自己家婆娘这破落户的性子,他知道,她是真敢这样嚷。
对于一个受不得窝囊气且又十分碎嘴女人来说,这世上,还有什么是她不敢说的话!
马岱只能在心底里生闷气:“臭婆娘,等这个事情明了的那一天,老子非得让你十八般武艺都给老子一次性演示一个遍不可!不折腾你个三天两夜,绝不罢休!”
一大早,带着熊猫眼的平北将军马岱就将一大车子的生活用品送进魏氏侯府门。
满以为迎接他的,还是魏小六那小子恨他不死的恶毒目光,然后,再将他赶出门去,“咣当”一下将大门狠狠撞上,再在门后门骂一句:“麻卖批!”
马岱每日被骂一次“麻卖批”,早已经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