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
隆冬时节的兴古郡,夜风却相当怡人。
因为有风,这个时节本就不多的蚊虫,也就不再袭人。
三人酒性高亢,激情难制。
酒多,却不至于醉倒。
尤其是李遗和朱武,大家都是政治台面上的人物,而且都是非同小可的人物。
醉酒,官场大忌也。
醉后,最易胡言乱语。
胡言乱语,轻者惹是非,重者定生死。
酒后乱性,则可能连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了。
所以,二人虽然都有醉意,却也只是一个微醺而已,相当克制。
也因此,有时候,看似人家说的是酒话,其实人家不过是借酒说话而已。蠢笨的人听话,聪明的人听音。
鸡行鸡路,鸭行鸭路,潜龙在渊,飞龙升天。
对于沈腾而言,这个时代的酒水,其实说是酒,可能还不如后世的啤酒更浓,不过是稍微浓稠一些的酒酿罢了。
这也是沈腾许久以来思考的一件事情——给他机会的话,他真的有考虑做汉末三国时代的第一个白酒大王咧。
要知道,他自小和爷爷生活在一起,而爷爷,就是一个小镇酿酒家,就是用酿酒养大了他。
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酒后,最大的感受就是肚胀,就是尿多。
夜风了了中的兴古城头,巡城的士卒们总是看见一排三人扶着墙头往下撒尿的场景,无不咋舌,这三个大佬,喝了就撒,还不如不喝咧,何必!
可又担心这三个混账东西不小心掉下城头做了冤死的鬼,便总有人悄悄前来扶持,又总是被朱武呵斥走开。因为三人谈话实在太过私密,真不适合其他人听去。
朱武只好委屈自己,先紧着郡守大人撒,自己在旁边搀扶着,然后,自己再开干。
这一先一后之间,将二人的地位排列的一清二楚,明明白白。
相较二人,沈腾年轻了许多。
他本来就没有多少顾忌,拉开裤子便开工,只讲究一个先干为敬,谁管他张三李四王二麻子谁是谁。这等气度,放在那二人的眼里,却又是另外一种风度来,放浪不羁,洒脱风流,学不来,也不敢学。
沈腾的自身来历,对于这二人来讲,一直是一个谜。
朱武就不用说了,只知道贵如前车骑将军的嫡长孙小张将军都是沈腾的马仔,再多的,两眼一抹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李遗虽然早在平夷城就认识了沈腾,平夷城的一切,甚至连且兰城的一切,李遗都明明白白的,但沈腾到底是谁,他却一样两眼一抹黑,什么也不知道。
七郎李球那里,他也不是没有问过,每次问,答案一样的云山雾罩,摸不着头脑。唯一知道的,这沈腾是老侯爷魏延捡来的。
这话纯属于阎王爷贴告示——鬼才信咧。
估计,连鬼都不信吧。
正因为模糊不清,所以神秘莫测。
也正因为神秘莫测,所以必须格外慎重。
沈腾自己也知道,他那讳莫如深的身世来历,将是他孤身一人在这个世界闯荡最大的依仗,却也是最大的隐患。
所以,但凡能够与人为善,他绝不愿意选择与人为敌。但凡能够选择造福别人,他绝不会选择挖坑埋雷。
这种善良,出于天性,同样出自内心的惶恐。
今夜的这场酒,让他彻底开了眼。
他绝没有想到,自己的一点点动作,会被有心人研究到如此高深的田地,并且,人家的分析,还确实有道理。
沈腾发现,与这些政治人员相比,自己真的只是一个雏儿。
而与成都洛阳石头城的那些庙堂大员们相比呢?自己估计连个雏儿都不算!
由此想到诸葛亮,曹操,刘备,孙权,周瑜,鲁肃,荀彧……这些人物的智商,该是如何的髙绝罕见!
想在这个时代做出一些事情来,说不得,自己还必须向人家学习啊。
古人的智慧,哪一点比后世人差了?
假若有机会,再穿回去,再遇见那些骂古人愚昧的,沈腾不介意给人两耳光。
畅饮半宿,宾主尽欢
第二天一大早,按照约定,沈腾带着猴子等不多的几人,还有朱武,还有昨夜专门向郡守李遗申请的李一驴,众人在广场汇合之后,向城南门走去。
鸡鸣时分,天尚微醺的状态,朦朦胧胧之中,空气中有一股湿漉漉的温润,很是受用。
按照计划,众人会趁着早上清爽时光赶一程,估计两天就能在南边与包子他们汇合,先看是否有机会更向南去。若没有机会,便转头一路向西。
也就是说,要与兴古郡说再见了。
但让众人始料未及的是,就在城门口,他们一行却被硬生生地阻拦住了,不放行!谁也不行,郡尉大人也不行!
说半夜接到郡守大人亲自传讯,没有他老人家的命令,谁说话都不好使!
朱武感觉自己好像看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直接驱马来到守城士卒面前,冷笑着问:“你认识我吗?”
“认识。”
“我是谁?”
“您是郡尉朱大人。”
“报上你的名字——”
“兴古城南门守卫城门唐卫东。”
“那么,请问唐卫东,我朱郡尉现在能出城不?”
“原来可以,今天不行。”唐卫东的回答干脆利落,斩钉截铁。
朱武几乎要气笑了。
他觉得这小唐要么是吃错了药,要么是出门前脑子被门夹了,或者被驴踢了。
但瞧他那精神亢奋的样子,不可能啊。
沈腾却沉默不语。
事出异常必有妖。
一定是昨夜城里出现的重大变故,导致郡守府搞出这一出。所以,现在与一个城门小卒纠缠,没有任何意义。
朱武却不然,他几乎要拔刀将这不识相的小卒子给斩杀当场才能出胸中这口恶气。
他的脸色已经相当不善!
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郡守府“不出城”的命令会涉及到自己这个郡尉大人身上。
城里出现了什么状况他不知道,但若真是天大的事情,他朱武这个郡尉不该被蒙在鼓里吧。
既然自己都不知道,这屁大一点的兴古城能发生什么事情?敌袭?奸细杀人……完犊子了,该不是郡守大人的脑袋又被蛮人摘了去?
朱武“呸呸”往地上吐了几口水,啪啪打了几下自己脸,“狗日的,竟然敢诅咒郡守大人,该打!”
但刻意地解脱没有任何价值。
朱武的心,一阵一阵地往下沉……
沈腾将朱武叫到一边,几十人马便肃立在城门口的一侧,不再喧哗纠缠,安静地等待便是。既然郡守大人下此命令,一定有他的原因,说不得,早就有人前去汇报情况了,李遗断然不可能让他们一直滞留在城门口吧。
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大家分开,才不过是两个时辰的事情,能发生什么事情呢?
马上,新城工地上就要开始忙碌了,这城门不可能一直关闭不是?
果然,没多大一会儿,郡守府那边哗啦啦跑过来一群人,当头的一人,一身胡乱上身的官府,扭扭歪歪的帽子,脸色煞白煞白的,气色衰败,气喘吁吁,眼看他跑歪歪倒倒,随时都可能摔倒的架势,一只鞋子都已经跑丢了——不是郡守李遗还能是谁!
朱武连忙上前,作势便要搀扶,却被李遗甩了一胳膊,越过他,直扑沈腾而来!
这李遗总算成功来到沈腾面前,一把薅住沈腾的胳膊,作势便要往身上靠的架势,好家伙,嘴角都跑出了白沫子!
“大哥你这是闹哪样?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的大兄弟哎,你可不能走啊,你走了,为兄我也就算死了啊……”李遗连哭带嚷的,在场的人都自觉地远离了二人,假装什么也没有听见。
李遗却不管不顾地嚷着:“回去,都给我回去,大兄弟哎,你快点跟我回去吧,救一救为兄……”
沈腾一看这个样子,就知道,今天估计是走不了了。
虽然还不知道李遗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事情一定不小,让这堂堂的建宁李氏新一代主事人兴亭侯爷兼兴古郡守大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失态,拿事情,能小得了嘛!
不得已,众人各自打道回府,沈腾随李遗赶往郡守府,朱武自然紧紧跟随在后,来到郡守府。
一路之上,问也不敢问,心中忐忑不安,尤其难熬。
李遗再也没有了平日李氏主事人的淡定从容,也没有了郡守大人的庄重威严,甚至还光着一只脚,半点也不顾及自己的颜面。
到郡守府后面的客厅中,李遗一把将沈腾按坐在凳子上,自己一揖到底,两眼含泪,叫一声:“兄弟救我!”
沈腾直接给闹蒙圈了都。
他连忙站起身来,转身将李遗扶着,强迫他坐下,但李遗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坐,又实在拗不过沈腾。主要是没有沈腾的力气大。
沈腾稍微用点力,狠劲儿加巧劲儿,李遗便不得不瘫坐在凳子上,张着大嘴巴只顾喘气,像一条离水的鲢鱼。
沈腾和朱武都快急死了——“大人您倒是快说啊,咱兴古郡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朱武内心的惶恐,尤其厉害:“大人,若是建设新城的事情发了,上面怪罪下来,都是我朱武一人所为,与大人你无任何干系!”
……
喘息未定,这李遗终究开始了期期艾艾咿咿呀呀断断续续地讲述。当他终于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后,二人不由得啼笑皆非——有这么恶搞的么!
二人再拼命恶补昨夜李遗回家后的画面,那场景,远非一个“惨不忍睹”“不堪入目”可以形容的了。
原来,事情是这样的——
昨夜,三人分手,各自安好。
但回家后的李遗,却遇到了麻烦——关银屏来了。
李遗关银屏夫妻二人感情甚好,如漆似胶,完全没有所谓政治婚姻的虚假与套路,而是真正的——如漆似胶。
在二人的生活中,关银屏却不是一个典型的“相夫教子”类型的女子,她也有“相夫教子”的一面,只不过,她的这个“相夫”,是真正意义上的“相夫”,帮扶、辅佐,甚至引导。
关银屏的政治智商之高,就连当初的老公爹李恢也赞叹不已,自认李氏娶来了一只真正的“金凤凰”。
关银屏背后的政治势力就不必说了,人家是真正有大智慧的人。
明面上,她并不怎么插手南中官府事务,而是常年行走在南中各地,救民疾苦,却将自己的人设打造得超级完美。
美丽、睿智、善良、宛如传说中的观世音娘娘,因此人称“关三娘子”,也有称“观世音娘子”,甚至在某些小的部落族群里,她已经取代了原来的神灵,有了专属自己的小小神堂神龛,专享四季香火。
在南中,享有如此地位的,除了蛮族自己信奉的那些子午须有的神灵之外,唯有诸葛亮与关银屏二人。
但二人在民间所得供奉的途径,和民众基础,又大相径庭。
诸葛亮在南中有“慈父”之称,多地自发建有祠堂祭祀,但祭祀者多为豪阀贵族,甚至有些是官府有意而为之。
诸葛亮“以蛮治蛮”的政策指引下,只有蛮中豪族是实实在在的受益者。
而关银屏的祭祀,却主要来自底层蛮汉人民。
对于豪族,关银屏始终保持着若即若离的态度,而对于底层民众,她却给予极大的关注与关爱。
如果说南中人民对于诸葛亮的祭祀,还带有那么一点点的政治色彩的话,则对于关三娘子的祭祀,则是实实在在发自底层人民的肺腑心声。
关银屏的做派,一开始,建宁李氏其实是很不习惯的。毕竟你是我李氏娶来的儿媳妇,长门长媳,一个女人,如此高调为哪般?
但久而久之,他们终于发现,正是由于关三娘子的影响和加持,他建宁李氏才得以升级为“李氏建宁”。
尽管关银屏的主观意识里,并没有这个想法,但现实就是如此,她成为建宁李氏升级迭代的幕后最大推手。
以至于现在南中豪族们,无不朝思暮想着能够娶到成都一个类似关银屏这样的奇女子,来助推自己家族更上一层楼。
但是,如同世间只有一个诸葛亮一样,世间也只有一个关银屏。
诸多南中豪门与成都的政治联姻,都没有达到李氏娶关银屏来得成功。
在家里,李遗经常就很多事务咨询娘子意见,而关银屏每每给出的意见,都十分不俗,很多甚至堪称经典。
上面的老爷子也同样把关银屏看得宝贝儿无比,凡涉及重大事务,几乎都能在其中看到关银屏的影子。
这也是二房三房的李享李沛心里窝火的重要原因之一。
此次,李遗前来兴古郡就任,看似前面就李遗单枪匹马入郡城,其实后面李氏做了太多的铺垫,很多还是关银屏亲手操持的,所以,她也就晚了些时日,才起行。
昨夜,李遗朱武沈腾三人在城头酣畅淋漓,其实关银屏早就到了,只是风尘仆仆的,不方便见面,便安心在家等候丈夫回来。
谁知道这三人玩儿得太嗨,竟然一直闹到深夜时分,才恋恋不舍地分手。
李遗回家见到娘子,自然高兴,又是酒后,兴奋激越的情绪一上头,便开始炫耀自己的政绩,期望夫人给予肯定。
谁知道,他越说,关银屏的脸色就越难堪,到最后,就连李遗都发现了娘子的一张俏脸冷冰如霜,这才连忙止住滔滔不绝激情四射的演说,尴尬地请娘子指教。
关银屏一直对夫君恭敬有加,即便给他意见,也往往把夫君抬在上面。外面更是如此,从不会有让夫君难堪的时候。
但今夜,关银屏一反常态。
因为,她感受到兴古郡这里轰轰烈烈百废俱兴的热闹场面之下,隐隐藏着巨大的火山,但丈夫却视而不见,满满的,都是被胜利冲昏了头脑的节奏。
“夫君呐,小二十万的人口聚集一地,稍微一点风吹草动,便是星火燎原之势,但你却只见那所谓的人口红利,却不见流民泛滥成灾时的毁天灭地!黄巾军殷鉴不远,莫非你都忘记了?”
提起黄巾军之乱,李遗顿时冷汗都出来了,哪里还有一点酒意!
“假如这其中有人蛊惑,你怎么发现?再说了,你现在是因为有这项工程在,大家有口饭吃,但说建城之后,你这里滞留的二十万人口,吃什么?穿什么?到时候,吃不饱穿不暖,一夫作难,而应者云集,你这小小的郡城,能有什么作为!更不要说,你这新城背后,可是多少蜀汉豪阀大族的希望所在,你一个小小的郡守,能扛住?建宁李氏,又有几分力量支撑?”
关银屏的话,不亚于一颗炸雷在头脑中爆炸。
李遗本就不是智商不够的人物,只是被眼前盛景给膨胀了心胸而已,这个时候,被娘子一盆冰水兜头盖脸泼下来,冷静后,立即发现其中端倪。
假如事情真如娘子所言,则流民之乱,更胜往昔,这些人,可都是自己召集而来并且邀请定居于此的啊!
如此一来,蜀汉帝国是否能够承受,还是个未知数,但建宁李氏一定会因此而消亡。
建宁李氏,几几乎就要亡于我之手也!
大冬天的,虽说南中的兴古郡的冬天并不很冷,但也绝称不上热。
而李遗的浑身上下,都已经汗涔涔的了。
扑通,李遗直挺挺地跪下,双目含泪,眼巴巴地盯着关银屏,凄苦地叫一声——
“娘子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