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中蛮酋多怕水。
因此,当这些蛮酋上到摇摇晃晃的舟船之上时,腿肚子都要抽筋了,一个个脸色煞白,大气儿也不敢喘一口。
好不容易过了长江,上岸后,每逢30里,便有一队彪悍人马接应,也不搭话,接上就走,两边护卫着,如同挟持相仿。
这个时候,即便是想打退堂鼓,也没有一丝机会了。
众人硬着头皮,一路向西,进入成都平原。
进入成都平原,迎接他们的则是中军,即成都都督府的军队。
这里全是骑兵。
一排排的骑卒,战马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踏踏踏踏”地,将大地都震颤得同一频率摇晃一般,马上的骑卒,手执长矛,腰佩利刃,背上长弓硬弩,一律红黑色战裙,皮质兜鍪,身披大红披风,身高臂长,目不斜视,庄严肃穆,一看便都是百战悍卒,让人心里打鼓发毛。
蛮人本来就身量矮小得多,这个时候,与这些专门挑选出来的壮汉们相比,哪里有一点点的心理安全感。
在强迫着看了一场军事演习后,这些人才被允许进入成都城。
接下来,他们还会有无穷无尽的节目等着他们去鉴赏……
比如组团闲逛成都繁华区,享受成都各种美食,感受成都人民美好的生活,到都江堰去感受汉人先辈们的智慧,到郊区去学习先进的农业生产技术,到丝织农户那里去参观访问,学习先进的蜀锦制造技术……等……
每天,他们都有专门的学习体验项目安排,而且有专门的要求,不想干可是不行的,陪伴他们的不是大鸿胪的政府蛮夷事务官,而是军方的代表。
他们还会被集体邀请到汉中去,感受一下汉中都督府战区的铁血意志赫赫雄风。
生活的上照顾,自然是非常好的,南中人民受苦了,来到首都做客,怎么着,也得让人家吃好喝好不是?
而在蒋琬这里,如何处理好汉夷关系,早已经成为一门学问,他们甚至组织了一批人,每天研究到深夜。
一开始,很多蛮酋很抵制这些安排,大家是来“做客”的,现在倒好,成了被绑票的人质一般,没有一点自由。
好在几天时间下来,大家也都感受到了这些安排背后的浓浓的呵护之意,抵触情绪也就逐渐地没有了。
如此一来,宾主双方的感情也越来越深厚,酒席宴上,勾肩搭背,觥筹交错,称兄道弟,你好我好,一片祥和的场面,也就屡见不鲜了。
一切都在向好。
转眼间,时间已经过去将近20天,南中豪酋们的平安信,自然也早已经发出,信使们奔赴南中各地,豪酋们的子弟,也都络绎不绝地从南中各地纷纷组团奔赴成都,这么好的机会,这么好的学习环境,还不懂得珍惜,白瞎了父辈们辛苦这一遭。
西山,因为位于成都城西而得名,也叫龙门山,是青藏高原与成都平原交界山区,用后世的专业术语说,是青藏高原与成都平原两大板块相挤压而形成的断层带,由西北向东南倾覆。
无数高大的山系拔地而起,低则1000余米,高则5000米,皑皑白雪,四季可见。
但在这些山系山脉之间,却蕴藏着无数个仙境一般的所在,神秘,安静,水草丰茂,却又因为四面环山,仅有狭窄隘口与外相连,所以,人烟稀少不说,更极少人知道。
最重要的,这里距离成都,其实一点也不远,快马,半日可达。
魏延选择了将此处作为创业地。
与其说是创业,不如说是隐居。
但对于士卒们来说,则性质刚好相反。
跟在身边的那500悍卒,摇身一变,都成了拓荒者。
这里和南中的那个鹰嘴崖很是相像,环境幽静偏僻,每日有高山融雪水流下来,所以,这里的湖水也就显得尤其冰凉,刺骨。
而谷中,则四季温凉。
用沈腾的话说,最是适合养殖。尤其是牲畜禽类,最怕的便是夏天的炎热。
而成都所在的平原地域,夏季就尤其炎热难耐。
这样的地方,很多。
因为常年无人垦荒居住,所以,野草疯长,肥沃得不似人间。
魏延的这些军卒当即脱下戎装,换上民装,在附近城镇购置无数的农业工具回来,不几日,便将此偌大的山谷全部梳理了一遍,野兽什么的,自然都被清理干净,军营驻扎,农田,水库、河渠、大路、隘口烽燧、练兵场……一应俱全。
士卒们根本就搞不清楚老侯爷这是想干嘛。
说是隐居嘛,却又像是憋着劲儿想干一票大的似的。
但能干什么呢?名不正言不顺的,也不知道将主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好在这些人都是跟了魏延很多年的亲信,所以,老家伙说怎么办,咱就怎么办呗。
按照魏延的要求,在远离人群的地方,却单独修建的大片的鸡舍,说是要发展养殖业。
这是要创业了?
大家很疑惑,也不敢问。老侯爷一天也没有两句话,就是拎着大砍刀满山遍野地走,这里走走,那里停停,这些抓把土,那里挖块泥,莫名其妙的,像的魔怔了。
但要说老侯爷就此消极了,却也不像,偶尔说出来的话,能让人惊掉下巴——“猴崽子们,瞧好吧,老子带你们致富!包你们个个都是万元户!”
“什么是万元户?”
“滚你娘的蛋,我怎么知道,等沈小子回来,你们问他去!”
一提起沈小子,老侯爷就变得有些喜怒无常了——有时高兴得一个人喝几碗酒,还得意地哼着小调儿满地走,手里捉一只小鸡崽子,像看自己的小棉袄一样温柔。
有时候却怒发冲冠,指着南中方向怒骂那小子“良心让狗吃了,也不知道主动来个信,让老子吃不下睡不着的,这就有意思了?”
然后,猛灌几口酒,再拎着大砍刀满山撵野鸡跑,高一脚浅一脚的,看的人直吸冷气。
但今天的老魏,既没有欢喜,也没有暴躁,更没有拎着那把惹眼的大砍刀,而是坐在一座小山头上,面前不远,坐着一个年轻人。
年轻人叫杨锐,30来岁,当年的魏延死对头杨仪的儿子。
自从汉嘉郡将杨锐及其母亲和妹子带来后,二人之间交集很少,沟通更几乎没有。杨锐拒绝了魏延的好意,和妹子亲自动手,建造了几间小屋,开辟了菜园子,还有几亩地。
今天难得的,老魏将杨锐叫过来,想好好和他聊聊天。
“坐吧,别担心老子对你这小子没安好心,想杀你,也不用那么麻烦将你巴巴地从汉嘉郡带来这里再动手,不嫌麻烦啊。”
杨锐脸上肌肉微不可察地跳动了一下,什么话也没有说。
“知道你小子不怕死,更是一心想死,若不是你母亲在,妹子还没嫁人,估计你小子早就将怀里的短刀掏出来捅进老子的胸膛了吧。”
杨锐浑身一激灵,但还是没有说一句话。
魏延叹一口气,丢一个酒囊过来在杨锐脚下,自己拿起一个酒囊,拔开塞子,饮了几口 ,看杨锐无动于衷,便讥笑道:“怎么,连死都不怕的人,还怕酒?放心,没毒,老子没有你想的那么鸡贼!”
杨锐默默捡起酒囊,小口地抿了几口。
“小子,今天,”魏延指了指脚下这小山包,“在这里,就在这里,咱爷儿俩把话说敞亮了,说完了,想报仇,你随时来,想走路,你随时滚蛋,老子保证不说二话!”
“有什么好说的?”杨锐终于开口了,赌气地怼一句。
“哼,好好,总算没带回来一个哑巴。”魏延看着远方,没再看杨锐一眼,“说起来,我和你父亲之间,其实也没有什么,不过是性格不和罢了,我老魏性子暴躁粗野,你父亲心眼狭隘,说了你别觉得老子在打你父亲的脸,就是在他面前,老子一样是这话,没毛病!不信啊,你随便去问问那些人,看我老魏有没有败坏你父亲的名义。但最后,却势若水火,你小子也不动动你那猪脑子脑子想想,还以为就是我俩的私事儿?”
杨锐沉默以对,但脑子里,确实在认真思量魏延的话。
杨锐不是笨蛋,但也确实没有其父杨仪那么聪明。有些事情,他想不通,或者钻了牛角尖,但不代表他就听不进别人的意见。
“小子,你父亲的死,是他求仁得仁的结果。这不是骂他,更不是笑话他,人都死了,盖棺定论,也是如此,你小子别翻白眼,这人呐……”
魏延长长叹口气:“若不是机缘巧合,我老魏比你那死鬼老爹死得还早,还窝囊。至少,你老爹还是自我了断的,而我魏延呢?却是稀里糊涂就丢了脑袋,整个家族也跟着死光光的一个下场!”
对于魏延的这个说辞,杨锐一点也不怀疑。
关于父亲和魏延之间的那些龌龊事,前前后后,他知道得并不少,作为成年人,自然也有自己的解读。只不过,父亲的去世,毕竟与魏延关系甚大,而自己却又被这“杀父仇人”给解救了出来,寄人篱下,这种滋味最是煎熬,这种境遇,你让他如何解脱?
“小子,老子不是夸口耀功,你小子现在能去哪里?除非你不在蜀汉呆了,否则,去哪里都不如呆在老子身边,至少在我老魏这里,还没人敢对你说一个‘不’字吧。想回到军队去?哼,就你这木讷性子,能留下一把骨头渣子就算好的了。”
说到这个话题,杨锐也无法反驳。
过去,他有杨仪这个高高在上的老爹做大伞,在军队里,一样混得不咋地,不过一个小小的校尉而已。就这,还经常被人笑话。
假如,没有老爹,下场会如何呢?
当初,他也不是没有想过到地方上去做个文职官员,但老爹却坚持不许。
理由是,蜀汉太少,哪里来的纯粹的文武之分?在这一亩三分地上,能文能武,才有生存空间,谁稀罕你一个纯粹的文职官僚?什么时代了,还想那美事儿,做梦去吧。
想做文职官员也不是不可以,先在军队里积累好一定的资历再说,那样,即便去地方上做文职,因为有曾经的军队履历,想风生水起不一定,但不被人挤压,却是有一定的。
可惜老爹顾盼自雄了一辈子,这个儿子是一点都没有学到,只混了一个窝窝囊囊到如今,甚至,都寄人篱下了,这人,还是自己老爹窝囊自戕的始作俑者——魏延!
杨锐的眼眶红了起来,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脸颊。
“小子,敢在怀里藏一把刀子,总算还有点杨威公的种!我老魏还就喜欢你这点小骨气。”魏延却不管不顾地灌了几口酒水,丝毫不在意杨锐的泪雨滂沱。
“算了吧,就安心在老魏这里呆着,老子干这些事情,总有你一份就是了,这么大年纪,都没有成家,可怜的,你那死鬼老爹也真没做什么好事儿。我老魏家五朵金花,总要给你一个就是,这以后,就跟着我老魏混吧,想出人头地,看造化!”
“还有,你那妹子,还没有出嫁,长兄如父,你该有个主张,若是有相好的人家,嫁妆我老魏出了,多大点事儿!若没有,再等两年,给我家那小子做小,将就着过一辈子,求一个平安一世,也成。侯爷夫人是没指望了,长安公主的位置,谁也抢不去。若觉得委屈,随你,当我没说。”
“哭吧,哭吧,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觉得嗓子干涩,就喝一口,再哭。没出息的东西,有几晚都摸到老子的房门口,怎么不敢进去捅老子一刀?老子还就告诉你,别说你一人一刀,来上百十号人,就你这样的,老魏我根本不放眼里。知道为什么将黑子调去南中不?老子就是给你创造机会咧,也好遂了你的心愿。出息!”
杨锐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怀里的那把刀子,也显得尤其铬人,仿佛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你爹肚量小,至少人家敢作敢当,怎地就生了你这样一个东西。算了,骂你都没意思。这样,后天,是你爹的五七,我派几个人跟你去汉嘉郡那边坟上,烧点纸钱。以后,条件允许的话,每年祭日去一次,也算尽一个做儿子的孝道。你母亲不能去,年纪大了,身子骨又不好,不适合出门。你妹子,如果你愿意,带去也行,反正,打着我老魏的旗号,也没人敢怎么着。”
杨锐跪在地上,面朝汉嘉郡方向,嚎啕大哭。
魏延依然喋喋不休:“若还是嫉恨老魏,去你爹坟上烧纸钱的时候,告诉他,总有一天,你会将老魏挫骨扬灰便是了,看你那死鬼老爹是不是会托个好梦给你。”
魏延的身后不远,两个身影已经站了很久,杨锐的母亲王氏和妹子杨玉环相互搀扶着,早已经哭成了泪人。
王氏颤颤巍巍地走上前来,一脚将儿子踢翻在地,手指着杨锐破口大骂:“你这忤逆的东西,到现在还痴迷不悟,还想行刺侯爷,没有侯爷,你杨家哪里还有人在!来来了,你先将老娘杀了,再将你妹子也杀了,往后的日子就随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今天,我不活了,我就死在你面前算了,这杨家,有后没后的,有什么意义!”
王氏说着,就要扑上去掏儿子怀里的刀。
杨锐吓得跪在地上,一个劲儿地躲闪,一个劲儿地磕头,额头鲜血淋漓,模糊一片,一边哭嚎着:“娘,儿子错了,娘啊,儿子错了,儿子该死,娘,您别这样……”
杨玉环年纪不大,比哥哥小了十多岁,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一边忙着拉母亲,一边忙着救兄长,一时间也不知道拉哪个顾哪个。更因为力气太小,自己不小心也摔了一跤,顺势跪在地上,抱住母亲的腿死不撒手,哭着叫“母亲息怒,母亲息怒……”
魏延看这场戏也差不多了,颇觉得自己拱火的功力又上升不少,但看着杨家几人也着实凄惨无比,自己再不出手,估计这老太太能哭死过去,到时候,一样不好交代。
于是,便上前将老太太搀扶起来,叫一声:“老嫂子息怒,千错万错都是我魏延的错,孩子们还年轻,你就别和她们计较了。”
老太太终究是个明白人,知道解铃还须系铃人的道理,侯爷的面子终究还是要给的,而且,人家魏延为杨家付出着实不少,以后的杨家,也还真就着落在人家魏延身上呢。
在老太太的呵斥下,两个年轻人跪在魏延面前,恭恭敬敬地给侯爷磕了三个响头,老太太作势也要下跪,被魏延强行阻止了。
老太太严厉异常地对一对儿女说:“侯爷是我杨家救命恩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救命之恩,唯有以命相报。杨门未来一切,但由老侯爷做主!”
魏延将杨锐和杨玉环搀扶起来,看看这个,想想那个,心下也是不忍,长叹一声,道:“等你爹满孝之后吧,就把事儿办了,杨威公的杨家,不可能就这么没了跟脚。”
夕阳西下,金光满山。
西山上,有万道霞光,泼洒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