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胜的指甲深深抠进舆图边缘,芦苇嫩芽穿透铁甲缝隙的刺痛让他保持着清醒。帐外传来窸窣响动,亲兵张小六端着铜盆进来时,盆中血水正在沸腾。
\"将军,您伤口...\"少年话音未落,铜盆突然炸裂。冯胜闪电般按住张小六肩膀,盯着他后颈问道:\"昨日埋锅造饭时,可听见有人唤你?\"
张小六喉结滚动,冷汗顺着下巴滴在胸甲上:\"卯时去溪边打水,听见...听见我娘在芦苇荡里哭。\"他解开束甲绦,露出锁骨处三道抓痕,\"可俺娘五年前就吊死在元兵手里了。\"
帐帘突然被掀开,百户李铁牛闯进来,铁塔般的身躯竟在发抖:\"将军快去箭楼!王麻子他...他在旗杆上刻字!\"
冯胜抓起佩剑冲出军帐,晨雾中隐约传来马头琴声。箭楼顶端,瘦小的斥候王麻子正用匕首在旗杆上划刻,木屑混着鲜血簌簌飘落。冯胜三步并作两步攀上箭楼,却在最后一级木阶上僵住——旗杆表面密密麻麻刻满\"亥\"字,每个字的勾画里都嵌着颗人牙。
\"它们在唱查干浩特的牧羊调。\"王麻子突然开口,匕首在掌心转出寒光,\"十三年前的白城子大火,将军可记得那晚的月亮?\"他缓缓转头,左眼珠竟变成浑浊的琥珀色,\"就像现在这样,泛着尸油的光。\"
冯胜剑锋抵住王麻子咽喉:\"谁告诉你的?\"
\"它们在我耳朵里养了蜘蛛。\"王麻子咧嘴一笑,露出沾血的牙床,\"每只蜘蛛腿上都刻着蒙文,您听——\"他突然用蒙古语唱起歌谣,冯胜的太阳穴突突直跳。那是察罕脑儿卫的招魂曲,当年被锁在粮仓里的蒙古少年咽气前,哼的就是这个调子。
剑光闪过,王麻子的歌声戛然而止。尸体栽倒时,冯胜看见他后颈皮肤下有东西蠕动。挑开皮肉,三只红眼蜘蛛正衔着带血的丝线,细看竟是蒙文写就的\"亥时三刻\"。
\"把尸体烧了。\"冯胜将剑刃在旗杆上擦净,\"让火头军用艾草熏烤全营铠甲,特别是关节缝隙。\"
\"将军!\"李铁牛突然指着天空惊叫。阴云密布的天幕上,昨日出现的两颗妖星竟分裂成九颗,血红色的星光穿透云层,在地面投下蛛网般的阴影。冯胜低头看去,自己正站在蛛网中心。
午时三刻,宗祠废墟突然升起浓烟。冯胜带人赶到时,焦黑的梁木间爬满藤蔓,每片叶子都长着人脸纹路。亲兵用长枪拨开灰烬,露出半截烧焦的羊皮卷,上面的汉蒙双语突然渗出血珠。
\"查干浩特的冤魂顺着星光来了。\"随军文书赵秉忠蹲下身,鼻尖几乎贴到羊皮卷,\"这上面说,当九星连珠时,被血祭者的怨气会化作声瘴...\"他忽然剧烈咳嗽,吐出的血痰里混着几根银丝,\"将军小心!这墨里掺了人血!\"
冯胜用剑尖挑起羊皮卷,残破的文字在火光中扭曲:\"...亥时三刻,闻声回头者,魂魄入九幽...\"后面的话被灼痕吞噬,但冯胜注意到边缘有行小字——\"白城子的火油可破瘴\"。
未时二刻,冯胜独自走进军械库。装着火油的陶罐整齐码在角落,封口处却渗出黑色粘液。他撬开一罐,本该刺鼻的气味变成甜腻的腐臭。指尖沾了些许凑近观察,油脂里竟浮着半片指甲盖。
\"将军不可!\"李铁牛撞开木门冲进来,\"这些火油...这些火油会说话!\"这莽汉此刻面色惨白,指着陶罐的手抖如筛糠,\"今早搬运时,我听见罐子里有人用南京官话喊救命...\"
冯胜突然将火油泼向地面。液体落地即燃,幽蓝火焰中浮现出数百张扭曲的人脸,正是当年白城子被焚的蒙古降卒。火舌舔舐间,人脸齐声嘶吼:\"冯国胜!回头看看你的罪孽!\"
佩剑呛啷出鞘,冯胜挥剑斩灭火堆。焦痕在地面蜿蜒成箭头,直指军营外的乱葬岗。他攥紧剑柄,指节发白:\"李铁牛,带二十人挖开乱葬岗。\"
\"将、将军...\"李铁牛扑通跪下,\"今晨巡营的兄弟说...说那些石像在吃死人...\"
冯胜的剑锋挑起李铁牛的下巴:\"你腰间这把弯刀,是去年打张士诚时得的战利品吧?\"他盯着刀柄镶嵌的绿松石,\"若不想让它变成你的陪葬品,就按军令行事。\"
申时初,乱葬岗飘起细雨。铁锹掘开第三具薄棺时,棺内突然传出婴啼。众人骇然后退,冯胜上前掀开棺盖——腐尸怀中抱着个青铜匣,匣面刻着九星连珠图。当冯胜触到匣盖,远处宗祠方向传来石像移动的轰隆声。
\"将军!匣子!匣子在流血!\"士卒尖叫着后退。冯胜低头看去,青铜匣缝隙渗出黑血,在地面汇成蒙古草原的地形图。他猛然想起十三年前那个秋夜,自己正是在地图标注的位置下令焚城。
\"继续挖。\"冯胜将青铜匣扔给亲兵,\"把所有棺木堆到上风口。\"
酉时三刻,阴风骤起。冯胜站在棺木堆成的矮墙后,看着李铁牛带人泼洒火油。当火把触及棺木的瞬间,所有尸体突然坐起,焦黑的喉管里发出马头琴般的呜咽。火焰蹿起三丈高,黑烟在空中凝成蒙古骑兵的冲锋阵型。
\"捂住耳朵!\"冯胜大吼,却见李铁牛直勾勾盯着火焰。这虬髯大汉突然露出痴笑,抬脚就要往火堆里走。冯胜飞身扑去,却抓了个空——李铁牛的铠甲缝隙里钻出芦苇根须,将他生生拽入火海。
\"它们在唱歌...\"李铁牛在烈焰中手舞足蹈,\"查干浩特的姑娘们捧着马奶酒...\"他的皮肉在火中剥落,露出森森白骨,骨头上赫然刻满蒙文咒语。
戌时初,冯胜在军帐中擦拭佩剑。剑身映出他爬满血丝的眼睛,耳边突然响起稚嫩的童声:\"冯将军,看看我呀。\"他浑身僵硬——这是小妹被元兵掳走前最后的呼唤。
铜镜突然炸裂,冯胜本能地按剑转身。帐内空无一人,但案头舆图上凭空多出个血手印,掌纹与他分毫不差。当他用剑尖挑起舆图,背面显出用骨灰写的蒙文:\"亥时三刻,声瘴吞天\"。
子夜,冯胜被马蹄声惊醒。值夜的张小六不见了,营火旁散落着带血的芦苇花。他循着血迹来到溪边,见张小六跪在浅滩中,正用鹅卵石在胸前刻字。月光照亮少年惨白的后背——皮肤下凸起无数小包,仿佛有蜘蛛在血肉间结网。
\"将军救我...\"张小七突然转头,脖颈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咔声。他的瞳孔已变成蜘蛛的复眼,嘴角裂到耳根:\"它们说白城子的火好烫...\"话音未落,数十只红眼蜘蛛从七窍蜂拥而出,瞬间爬满冯胜的铁甲。
冯胜挥剑斩落蛛群,剑锋却沾上黏稠的丝网。蛛丝遇风即燃,幽蓝火光照亮了整片河滩——对岸立着九尊血红的石像,每尊都长着李铁牛等人的面孔。中间那尊蒙古少年石像抬起右臂,指尖正对着冯胜的心脏。
\"冯将军——\"数百道声音突然从四面八方涌来,有战死的胞弟,有被屠戮的蒙古降卒,甚至还有十三年前自刎的副将。声浪裹着腥风灌入耳膜,冯胜的右手不受控制地移向剑柄。
\"不能回头...\"他咬破舌尖,血腥味刺激着神经,\"白城子的火油...\"剧痛中灵光乍现,冯胜突然扯下燃烧的蛛丝抛向溪水。火焰遇水不灭,反而顺着溪流窜向石像群。
血红的石像在烈焰中扭曲,发出数百人哀嚎的混响。冯胜趁机疾退,却在转身瞬间听见最熟悉的声音:\"国胜,娘在这儿...\"
他的心脏几乎停跳。二十年来魂牵梦萦的呼唤近在咫尺,带着江南水乡的温软口音。右臂的芦苇芽突然疯长,缠住脖颈将他向后拖拽。
\"娘...\"冯胜的左手死死扣进地面,指甲掀翻也浑然不觉。芦苇根须刺入血管,眼前浮现出母亲被元兵刺穿胸膛的画面。就在意识即将溃散时,他猛地拔出匕首刺入右臂,剧痛让幻听稍减半分。
五更梆子响过七遍,冯胜拖着血肉模糊的右臂回到军营。幸存的士卒蜷缩在篝火旁,每个人的耳朵都用布条死死缠住。他们看见将军归来,却无人敢上前——冯胜的影子在火光中分裂成九道,每道影子的脖颈都系着蛛丝。
晨雾泛起时,亲兵在冯胜案头发现张血书。舆图背面用剑尖刻着:\"声瘴无形,心魔为引。亥时三刻,焚心破局。\"血迹在\"焚心\"二字上格外浓重,仿佛预兆着某种惨烈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