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了结束了!”忽地前方一个声音传来。
“.......”。
女希静默一会儿,寻声看了过去。
“怎么了?什么结束了?”
排队中一游魂见一个身着幽冥府独有服饰的传信者,正逆着队伍在一旁高声喊着,于是便拦下了他问道。
那传信者先是顿了顿,打量了他一番,而后开口道:
“这幽冥地府的规矩,每隔百年,奈何桥便有一日不能过。今日,你们是排不了这队了,这趟赶不上,明日你们且再来排吧。”
他语气有些轻佻,亦有些轻蔑。
众人皆是听到他这番话,另一人接话问道:
“这是为何啊,为何空出来一天?难不成是那孟婆太累,所以需要休息吗?这可从来没听说过她是要休息的啊?”
“是啊是啊?这是为何啊?”又一人说道。
“劳您通融通融,让我赶着这一趟,还能给下辈子多争点儿福气。”
“希望您开恩,让我们过去吧。”
见一游魂声起,四下皆是跟着附和道。
那传信者见场面有些控制不住,忍不住转了头闭上眼,须臾,应是压住了脾气,语气淡淡地开口道:
“别怪我没提醒你们。一会儿这桥那头便会开始消失,你们根本过不去对岸。这忘川河每百年便会有无数恶灵出来,专门生吃你们这些奈何桥上不听劝阻的幽魂。”
顿了顿,又是接道:
“且不说被吃掉的,就算运气好的没被吃,那也得在那深不见底的河中挣扎个千百年,期间会有越来越多的恶灵撕裂你们的魂魄,单是一只就能让你们生不如死。到时候面目全非,谁知道顺着忘川会投胎到哪里?”
众人纷纷走到桥边,向下看了看那忘川。
此时忘川便已经开始有些不对劲了,彼岸花散发着妖冶诡秘的颜色和薄雾,围绕的河水,也是令人不安的血红,并且慢慢开始汹涌,似乎真的马上有什么东西要冲出这河面。
片刻,皆是不禁打个寒颤,看着他不语。
“若你们真的想来世好过,就赶紧回去吧,明日来早些也不妨事的。否则,被那忘川河中的恶灵抓去,你们就千年不得投胎转世。”
那传信者四周绕了绕,随机挑了个幽魂,凑到他面前道:
“承受撕魂裂魄,孤独无助的痛苦。”说罢,看了看那幽魂,又转身走到另一身旁,道:
“亲眼看着所思所想之人,数不清多少次经过这头上的奈何桥,却只能束手无策。”
说完一句,便换了个幽魂,走到他面前道:
“待你们心中那人历经无数次轮回,她们便再也不记得你了,你们的缘分,便就此断了。”
他的语气轻飘飘的,却让众人格外沉重。
“你觉得痛苦吗?”
那传信者忽地转了个身,问到另一人,眼神睁得大了些,似是很无辜。
被问那人一时怔住,不语,看着他如此便直愣愣地不动。
“你觉得呢?”
倏地,那传信者又是换了个人好奇问道,依旧很是无辜的眼神。
被问者默不作声。
“痛苦吗?”
传信者又是飞速换了个幽魂问道,接着又是如此,换了好几个幽魂。
皆是不做声。
见他们这般,他便也收了假笑,不再打趣,道:
“我话已传到,怎么选择是你们的事,其他的,我也就管不了了。各位保重了。”
言毕,他飞快扫视了一圈,便转身离开了。
传信者现下自不必走到队尾,如今这么一闹,三三两两皆是传开了消息。
须臾,便看到不少幽魂离了队。自然,也有一些仍是不舍,但最终要么还是自己离开了,要不就是被同行的拉了回去。
“......”。女希望了望队首,此时已是散了,大家都在面朝着她的方向返回来。
她依旧对着那个方向,不愿回头,就这么又一次逆着人群走了过去。
走了不多时,便有幽魂注意到她,声音在耳旁响起:
“她怎么还在往那边走啊?不怕待会儿恶灵抓她下去吗?”似是说话者在对他同伴说道。
“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她是个傻的,方才我就见她一直笑个不停,谁知道是哪里出了毛病,走吧走吧。”
说罢,便拉着身旁的人赶紧走了。
又一声音起:
“她会不会是想趁着我们都回去了,然后钻个空子,赶在我们前面投胎啊?”顿了顿,接道:
“不行,不能让她得逞,我也要跟着去。”
这幽魂正要跟着,被人拉住:“我说你犯什么混,那传信者说的你没听到吗?”
“可她为什么还要继续走啊?”
“她若想永不超生,你也想跟着一起吗?”
见对方似是不甘心,这幽魂凑近了身,又是劝道:
“我们且先在这里看看,若她真能过去,我们便瞅准时机跟着一起过。”
“若是不行,那便让她做个例子,看那传信者说的真假。何况她掉下这忘川又不是我们逼她的,总归我们不会吃亏。”
“嗯,有道理,听你的。”
说罢,他们达成了共识,便跟在了不远处。
类似的声音没停过,女希早已习惯,也全然不理会。就这么摇摇晃晃,眼中无光地走着。
慢慢悠悠,走到了桥中,桥头那处仍有人在往回赶着,脚步匆匆忙忙,神色也越来越不安,心下一想,定是那里已经消失断开了。
女希此时反倒像松了口气,竟是直接停在了原地,呆呆地看着这迎面而来的魂魄。
她站在那里,不时还有的撞到她,但她也不恼,只是稍稍移了移脚步。
“结束了。”
女希不自觉淡淡低声一句,然后轻闭上了双眼。
须臾,熟悉一句。
“女希!”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坚定,温柔。
一声落入耳旁,女希倏地睁开了眼。
但她仍愣在原地。仿佛刚刚那一声是幻听一般,令自己有些不可置信。
她脸上没有什么情绪,但或许,内心早已慌乱。
不多时,女希缓缓转过身去,抬眼,对视上那温柔的双眸。
只是仔细瞧着,她眼中似是有泪,眉头也是紧皱着。
再往下,她腰间挂了一块儿浑圆的玉佩,中间曲线相隔,两半边其上则是不同的图案。
两人便这样隔着人群相望。
万般思绪便汇聚在这一刻的相视中。
旁边的幽魂闻声,也是看向了她们,但二人不去理会。
“女希!”
又是一声,且这声音比刚才更近了一步。
只见对方快步跑来,到了女希面前。
“姑娘是在叫自己吗?”
女希淡淡一句,脸上也是不禁挂了浅浅的笑意。
“......”。
对方愣了一愣,看着她不语。
随后,那人见女希如此客气,自己也是顺着她的话接道:
“姑娘说对了一半。我是在叫姑娘,也是在叫自己。”
见她如此回答,女希不禁轻笑了一声。
对方话落,右手拿起了腰间挂着的那块儿浑圆的玉佩,而后在手中似是聚了力。
不多时,那玉佩便从中裂开,分为规整的两枚。
她伸手抓住了女希的左手,而后将其中一块儿给了她。自己拂上她的手,想要让她攥紧拿好。
眼中尽是渴求的意味。
“.......”。
女希望着她,就这么被随意摆弄着,却也不说话。
“拿好了。别丢了。”
她顿了顿,似是哽咽了一声,看着女希道:
“这玉佩本为一体,不应该再分开了。”
见女希一直不说话,以为她默认了,她便拉起她转身要离开奈何桥。
谁知,自己转身走了一步,却被站在原地的女希拉了回去。
“不想回去了。”
女希浅声说道。
对方见她出声,先是愣了愣,而后转头看向她。
“什么?”
“女希。”
女希轻轻念了一声,不知是在叫谁。
“我们做不到的。坚持了这么久,是该结束了。”
对方看着自己,静默片刻,方开口道:
“不会结束的。”
那人眼中无比坚定,但还是难掩苦涩的请求之意。
“你先和我离开这奈何桥,好么?”对方拉着女希的手,不愿放开她。
“阿江。”
女希忽地一句道。
嬴霍江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她。
“我在人世历经那么多世,受过了凡间女子数不清的苦痛。”女希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我早就应该明白的,为神时,自己尚且不能抵抗西王母,讨不到一个应有的回答和公道。”
接着,她又是自嘲一声,语气不甘且愤恨:
“为人,我更做不到。”
嬴霍江依旧不语,只是看着她,想要拉着她离开这个地方。
“勇气?”
女希似是想到某人曾对她说过如此敬佩她的话,如今她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可笑:
“我从前那般勇气早已被磨灭了。”
“我已经死了。”
女希又是淡淡一声,面无表情。
话落,嬴霍江眉头更是皱了皱,她怕她会做出什么无法预料的后果。
她咽了咽,紧抓着女希不愿放手:
“还没有。”
随后,给她一个苦涩的笑:
“否则,现在抓住你的是谁,我抓住的又是谁?”
见嬴霍江这般,女希也是被她感染,不自觉笑了笑。
“你我不一样。”
女希冷言一声,似是想要戳到对方痛处。
“有何不一样。你是女希,我亦是你。”嬴霍江坚定且温柔道。
女希又是望了望她,不语,不多时,她迈了步,走到嬴霍江耳旁轻轻道了句:
“我可以死,但你,不可以。”
说罢,她眼波流转,不舍地探了探她的双眸。
“我已是凡人,你不同,你还保留着仙身。何必遭这转生轮回之苦。你一句妥协,他们依旧尊你为上古战神。”
女希淡淡一声道:
“回去吧。已经结束了。”
嬴霍江轻轻摇了摇头,依旧站在原地。
女希早知她不会被轻易劝走,所以早就做了准备。
“我告诉你!自元神分裂那日,你我便是不同的人!我懦弱!胆小!贪生怕死!”
女希忽地转了话锋,语气有些冲,走到她身旁道了句。
“我受够了在人间的种种不幸,如今只想浑浑噩噩走下去,你别想拦我!”
她越说越上头,语气越来越激烈,目光死死盯着她。
嬴霍江只是看着她,坚持道:
“我带你走。”
她说这话时,也是掩饰不住地哽咽。
见她如此望着自己,女希不禁心中一痛。
女希移开了眼神,不忍再和她对视上,淡淡释然一声:
“何必呢,你去过你的潇洒日子,为什么要来管我呢?”
“因为我们是一样的,我便是你,你亦是我。”嬴霍江坚持一句道。
“你不明白!”
女希忽地生气和她对视道。
嬴霍江望着她,很想对她说,她明白,但她还是没有开口。
“千百年过去了,我从来都是一个人,心中的不甘你怎会清楚?还好,已经习惯了。但我不想耗下去了。”女希回道。
“如果那时,我什么也不做,就像如今这般装傻下去,也许就什么烦恼也不会有了。”她顿了顿,又接:
“想来,真的挺羡慕桥上来来往往的姑娘们,编造一个完美安心的谎言,自己便沉浸在其中,未尝不是一件坏事。世事又何必想的那么清楚。”女希淡淡道。
她又四处望了望,不禁叹了声:
“终其一生,都在寻找一个依靠的肩膀。找不到便一直找下去,又或者,把所有能够依赖的东西都作为自己的希望。”
“多好啊。”
她道了一句,而后竟是惨淡地笑了笑。
嬴霍江看了看她,仍旧拉着她不放,道:
“你想的话,我便给你依靠。”
“.......”。
女希听过,先是愣了愣,复而和她对视:
“我为什么要依靠你?”
“我谁都不信。”女希反驳道。
“我自己都不信自己,你,我更不信。”
女希是故意说给她听的,嬴霍江也知道她是故意这般。
两人便如此对视良久,谁也不愿开口。
须臾,女希被她的目光有些灼烧道,又是移开了。
“我累了。你走吧。”
女希淡淡一声道。
“我带你离开。”
嬴霍江依旧坚持着那一句。
“怎么离开?你我逃得掉吗?天上底下,没有你我的容身之处!”
女希怒道,顿了顿,思索一番,接道:
“不,你还有机会。”
女希想要挣脱她,但她死死拉着自己,无论如何也挣不开。
两人僵持不下,谁也不愿退步。
不多时,女希假装放松了些许,正了正色道:
“那我和你走,你先放开我。”
“我怕我一个松手你就跳下去。”
嬴霍江再也不掩饰内心的想法,急切直白地说了出来。
言毕,两人皆是互相对视,目光交汇。
片刻,她们皆是看向了桥下那汹涌的忘川河水。只见那水中的恶灵已是蓄势待发。
“大家尽快下桥啊!赶快回到桥对岸,不要再过桥了!一会儿那恶灵就来抓魂魄了!”
旁边声音高声响起,大家皆是慌乱往回跑着。
女希看了看她,突然不禁笑了一声,挑了挑眉道:
“阿江,我若是跳了,你不怕我拉着你一块儿下去吗?”
“那便一起下去。总归我也没有别的心念之人。”
嬴霍江见她不合时宜地打趣,自己亦是顺着她的话接道。
你要疯,那我便与你一起疯。你要死,那我便与你死。
在这世间,我从不留恋任何东西。
可唯你是我的“所心安处”。
但是后一句,嬴霍江没有机会做到了。
若说她了解女希,那女希则是更了解她。
她仍旧紧紧拉着女希的手往回走。
但女希意识到时间已经不能再拖,眼见挣不开她的手,于是自己握了握手中的那半块儿玉佩,似是在使用什么神力。
嬴霍江原本好好地拉着她走,忽地,感觉到不对劲,她转头正要看向女希时,只见女希飞速大力地推了自己一掌。
女希方才一直在暗中攒着力,没让她察觉,突如其来的一掌便将嬴霍江推到一边。
两人分开脱手那一瞬间,嬴霍江便立刻睁大了双眸,心中一颤。
她那掌属实是用了十成的功力,嬴霍江没来及反应,只见女希转身前留给自己一个浅笑。
随后,她便头也不回地翻过了奈何桥,仰面落了下去。
嬴霍江用尽了全力,但她还是没有抓住她。
并且她发现,身上那块儿玉佩似是被一股力量控制着向后拉去,不让她跳下桥,身上的法力也是使不出来。
她便只能这么看着她跳了下去。
什么也做不了。
后来嬴霍江回想起这一幕,自己明明已经无比小心,但女希还是找到了破绽,从她身边离开。
原来,那时给她的那半块儿玉佩,自己本想着能够更好地找到她的位置,没成想竟是被她利用,让自己被束缚住。
难怪她会那般听话就收了玉佩,顺了自己的心意也不反驳。
“女希!!!!————”
嬴霍江完全是不自觉地喊出了声,眼泪也是顿时止不住地往下淌。
这幽冥地府不似人间那般,掉下去的速度会那样快,女希跳下去时,速度缓了缓,因此她每个表情都看得一清二楚。
她一直在笑。对着另一个自己笑。
嬴霍江看见她在笑,心下更是悲痛,道:
“姜风璂!!!!!!风璂!!!!!!!”
无论她如何唤她的名字,都没有用。
“诶,你们看,那疯女人跳下去了!”旁边有人道。
“真的吗?那她被吃掉了吗?她为什么要跳下去啊?”
“不知道。许是这趟投胎赶不上,运气又不如别人的好,来世嫁不了个好夫家,生不了个男孩,家世若再不好,想来真是悲惨。”
“是啊,看她方才一直阻止别人,想来前世积攒了很多愤懑,心中定然十分怨恨,即便投了胎也是祸害别人,不如就这么跳到那忘川河里面罢了。”
“......”。
声音断断续续,不绝于耳。
桥上还未撤去的人和那对岸的人皆是看着此处的热闹,纷纷同旁人说了起来。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只有少数的人看到此,不忍低了低头,叹气一声。
“谢谢。”
这是嬴霍江看到女希告诉她的最后一句话。
随着嬴霍江的一滴泪自奈何桥飘落下忘川河,那河中的恶灵皆是奔腾而出。
顿时,一片血色覆面而来,气流压过,势不可挡,让人不得不向后退了退。
但她死死站在原地,被玉佩的力量控制住,无法动弹,就这么看着那无数的恶灵将她带入了深不见底的忘川河中。
一个凄惨悲凉,痛自肺腑的声音响彻幽冥地府全境。
就连那幽冥阎王也是听到了此处的动静,忍不住身站了起来,出了府望向了奈何桥这处。
缘断,错过便是千百年。
“风璂!!!!!!!!!!————————”
无人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