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种很清晰的，从后脑一路凉到脊背的感觉，往往骤凉又伴随着骤然的热，俗称汗流浃背。
林倦自到这个世界以来，除去刚来时的紧张不安，自修为上去之后，对任何事都向来游刃有余。即使对上想要自己命的妖魔鬼怪，内心想的也是大不了同归于尽，何等的大义凛然。
可是如今，他前所未有的心虚，觉得自己大概率是要死了。
方才喝的酒，已经随着冷汗蒸发得差不多了，他小心翼翼挪开脚，看着脚下那一株惨不忍睹的灵植，心底只有一句话在反复刷屏：吾命休矣！
偏偏这一株还是蔺空青好不容易种活的，他性子冷，对于任何人都淡漠，可就这样一个人，对这些灵植的态度却已堪称温和，如慈爱的长辈。
如今呢？自己却做出了这样的事，短短一瞬，他已经脑补了不下百十种死法。
同一时刻，催命符一样的传讯玉玦突然产生灵力波动，林倦暂时逃避了惨烈的现实，听着里面的传讯，是江聿催促提醒他明日按时往他指定的那个地方归去的讯息。
以往他或许会觉得烦扰，现在却如聆仙乐，心里一个声音在说：既如此，不如即刻逃离，还能躲一阵。
可又有一个声音在唾弃他的行径：既然做了错事，那就得勇于担当，逃避的都是懦夫行径。
他左思右想许久，最后只好挑选一个折中的做法：翻出了身上的所有灵石，为这一株灵植垒了一个坟茔，又留下书信，解释清楚自己有事需要暂时离去，绝对不是肇事逃逸，届时归来，定会当面赔罪。
于是乎，在这个夜黑无风的夜晚，一个闯了祸事的人，惴惴不安，心怀愧疚的离开了碧落谷。
他一路御剑而行，昼夜不停，终是在日上中天之时赶到了他指定的地方——清风谷。
他曾来过这个地方，层峦耸翠，风清景美，只不过经历的事情不大美妙，是追着一个作恶多端的邪魔而来，本打算在此伏击他。
可惜那邪魔有作恶多端的本事，自也有逃出生天的本领，此处地势不仅未将其困住，反倒趁乱打伤许多人逃脱，林倦也受了一点伤，那魔也因此拖了许久才被捉到。
如今重返故地，林倦心情说不上来怎么样，反正是不大美妙。
天朗气清，阳光明媚，空气中没有一丝风。天空蓝得出奇，谷畔绿茵丛生，绿得有些刺目。
一切都那么宁静祥和，除了……
林倦目光游移，最终定格在绿茵和山谷间的阴影中，有强盛的日光作比对，这些阴影处似乎格外的暗，犹如一团化不开的漆黑浓墨。
那个地方，一直是这样的吗？
看得久了，却有一种烦躁却又忍不住想再去看的渴望，明明日光沐浴下，应当很是温暖才是，可为何心中发凉？
林倦很想收回目光，可却像是不大清醒，反倒更想一探究竟，而在他反应过来时，竟不自觉双脚已然踏入了那片阴暗地。
林倦陡然清醒！
此处，明显被设下了一个大阵，而自己竟如此不设防，就这么无知无觉踏入其中。
究竟是哪一步出了问题？
胸中被压下去许久的躁意骤然复苏，本已风平浪静了许久的心境内，如同搅起惊涛骇浪。
他很愤怒，愤怒有人引自己入阵，恨那人算计自己，同时也在狠狠的唾弃自己愚蠢至极，疯狂想破坏些什么。
可同时，这一次，不必再由系统提醒，他也清楚的知道：自己被压下的魔息又一次苏醒，并且一再放大自己内心的负面情绪和破坏欲。
正是一个令魔修现形的阵法。
不能待在这里，会暴露……
正当他定了定神，欲强行破阵而出时，清风谷两边，突然人头攒动，他突然静了下来。
愣愣抬头，发觉自己仿若处于一个包围圈，他们沐浴在明亮的天光下，而自己，正处于谷底的阴影中，被数不清的人看了个透彻。
人群中，他一眼锁定了那个再三叮嘱，约自己来此的人——江聿。
由他为中心，再依次向旁边望去，熟悉的，不熟的，完全陌生的人脸，挨挨挤挤，凑在一处，神色各异，异彩纷呈。
震惊的，奇异的，厌恶的，幸灾乐祸的……像是被放在一处随意蘸取的颜料，相互染色，再被搅和到一起，最后五颜六色浓缩到一处，被调成单调的灰黑。
他处于谷底，仰望着那些处于阳光下的人，看着他们的变幻不定的神情，突然想起了动物园中的白脸猴。
这种猴子因为面目奇异，抬脸看向人群时，见到它的人往往会心生恐惧，但忆起它身处园内，威胁不到他们，这份恐惧又转成议论甚至嘲笑，更甚者称之为怪物、鬼。
当他殷红的眼眸望向他们时，议论声更多，也更大了，多是指责自己如何就入了魔。
魔气溢散之时，神识瞬间强大了几个度，即使他不想听不想看，也有无数的议论声和异样的目光被神识捕捉到。
他恍然觉得自己也成了一只供人观瞻的白脸猴，抬眼望向他们时，更是成了他们心中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