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林稚声洪亮,毫不怯场,
“钦差大人,做错事的,是我兄长,与祖父无关。
兄长的误入歧途,也不是我祖父教导不严,是兄长自己不听从祖父管教,
才酿成了今日祸患,那这责任,自然也得由他自己承担!”
杨林看了一眼杨永的方向,抿了抿唇,又继续说道,
“况且,我祖父年纪大了,受不住这公堂上的大刑,是以,杨林请求大人,请您惩罚该受惩罚之人!”
杨森本来在听到祖父愿意为自己受过的时候,还在心中庆幸,自己终于不用受罚了,
谁知自己的这个冤家亲弟弟,竟然在堂上叫连钰直接惩罚自己,顿时气急,
虽然他被绑着手脚,依旧不管不顾的,张着嘴要去亲口咬弟弟一口血肉,
青风手脚利落,上去将杨森摁到另一边,才避免了一场缠斗。
小杨林笑脸气鼓鼓,看着杨森有些阴鸷的表情,眼神更加坚毅,
“但是,如果这刑罚过重,我哥哥一人难以承受的话,我作为弟弟,愿意为他分担惩罚。”
杨森瞳孔一震,刚刚还阴鸷的嘴脸,一下子松懈下来,不敢相信的看着这个年幼的弟弟,
“你……你说什么?”
小杨林身量未足,跪在那里也就到青风的膝盖,说出的话却铿锵有力,回响在整个县衙上方。
“我们是亲兄弟,我知道哥哥想念父母,
因着我的出生,父亲和母亲都去了,你就痛恨祖父,痛恨我,所以你一直跟祖父作对。
但是你是我的哥哥,祖父的孙子,你做事不顾后果,
我们却不能真的,眼睁睁看你没命。”
小孩儿说完,倔强的一转头,不再看自己的哥哥,而是面向连钰,再次出声,
“钦差大人,您是个好官,我哥哥做了坏事,该罚,
但是也请大人能够法外容情,允许杨林为哥哥分担一些。”
“杨……弟弟!”
杨森一下子泪流满面。
他真的恨这个弟弟,所以发现祖父疼爱这个弟弟之后,便一直跟祖父对着干。
祖父教圣贤道理?不听!
弟弟总是跟祖父亲近?我必须远离!
……
几年过去了,他使劲和祖父、弟弟作对,把他们气得跳脚,
他以为这次犯事,祖父和弟弟定然巴不得钦差大人给自己判了死刑,
却没想到,他们竟都要替自己受刑!
杨森突然明白,自己确实错了,自己这些年,错得离谱!
他不应该一直跟自己的家人作对,早就应该听自己祖父的话,好好读圣贤书,做个好人。
祖父老了,弟弟年幼,本来自己应该成为家中顶梁柱的,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自己都干了什么呀?
顶撞年迈的祖父,欺负年幼的弟弟,
祖父生病,自己不回去侍疾,
弟弟出门买药,自己在路上埋伏,叫他药、人皆损。
杨森靠在自己祖父身上大声痛哭,杨林也靠了过去,祖孙三人相拥而泣,
一副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感人画面。
连钰相信,此刻他们都是真心,而杨永和杨林,始终都会保持着这样一颗真心。
她在将杨家抓到牢里后,就查清了杨家的情况。
杨家家教很好,杨永年轻时勤奋,靠着勤勉的双脚,天南地北的闯,
发家以后,就回到永宁稳定下来,每年都会捐助一些银两出来做善堂,
杨家儿子杨成耳濡目染,也跟着父亲做了许多好事。
只是杨成夫妻命不长,二儿子杨林出生后不久,妻子就生了产褥病去了,
偏偏正值夫妻恩爱之时,丈夫在妻子丧仪之后没多久,也积郁成疾,去了。
剩下一个老人和两个年幼的孙子,杨老先生就当爹又当娘,顺便当先生,教授自己的两个孙子。
但杨森在父母去世的时候,就已经懂事不少了,他享受父亲和母亲的宠爱多年,
一招双失,心中苦痛难以发泄,积郁在心中,日日不得舒展。
同龄人都说是他弟弟克死了父母,他好像一下子找到了心中仇恨的宣泄口,
将所有的情绪都对准了这个还没有满月几天的弟弟,他厌恶他,
他若是没有出生,自己的父母不会死去,他也不会失去宠爱,
现在自己不止不再是府中唯一的掌中宝,还必须自己付出心血,去关爱这个只会吸血的弟弟!
凭什么?
他痛恨弟弟,继而开始痛恨疼爱弟弟的祖父。
此刻在公堂上,杨森搂着祖父和弟弟失声痛哭,大声悔过,将之前自己跟着郑玉成做过的那些烂脏事,全部都招了出来,
罗青案中,他私下找来了迷魂药水,在罗青数次拒不认罪之后,
悄悄的把药水献给了陶朱,使得罗青迷糊之下,说出了认罪之词。
又在罗青入狱之后,借着探监的名义,给罗青送带着慢性毒药的饭食,
这些都是在老大夫给罗青看过身体之后,才诊断出来,连忙用药治疗的。
没想到这些,竟然都是杨森一个人干的!
连钰冷眼听着下面杨森的供述,面上的眼泪和悔过不似作假。
“小的不求大人宽恕,该是什么刑罚,杨森甘之如饴,请您不要波及草民的祖父和弟弟,
他们老的老,少的少,才是最禁不住折腾的人。”
世人信奉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故事,但是故事却总是到此就戛然而止。
那浪子之前就在安逸的生活中成为了浪子,受尽苦楚后回头,回去的还是之前的安逸生活,
他,真的不会再次成为浪子吗?
连钰重打了他三十大板,又罚他到百里外服三个月徭役,
至于杨森后续还能不能回来,回来后能怎么样,
这些就得看他的祖父和弟弟的想法了,连钰无从知晓。
她看着下方跪姿笔直的冷面少年,这曾是位有前途的少年。
郑玉成作为整个案子的最终受益者,他看似什么也没参与,但是却处处都能看到他的影子。
比如,他时不时在父母和舅舅面前感慨,既生玉成,何生罗青?
罗青拒不认罪的时候,苦恼的在杨森面前念叨,罗青如果一直不认罪,就没办法判刑。
又在李梁等一众跟班面前状似无意的说,就是因为罗青将他比下去了,他们的父母才会输了那么多银子……
要说可恶,没有什么人比这种人更可恶,兵不血刃,却能煽风点火,暗中引导局势。
若是这种聪明才智被用在了正面,倒也算是人才,
可郑玉成却偏偏将此种才智,用在了私心算计上。
连钰没办法重判他,但是她早就一封奏章呈了上去,
郑玉成的过往功名,便被皇帝金口玉言,一朝取缔,
且此生不再有机会参与科举,甚至令其一生禁锢永宁,不得出县。
同跪在堂上的郑家老小,反应比郑玉成还要大,
但是无论他们如何狡辩,如何请求,都已经没有作用了,
谁叫他们在一开始,就没有把聪慧的郑玉成,带到正确的道路上呢?
而最后被带上来的陶朱,在得知侄子的刑罚之后,满脸颓丧。
他知道侄子聪慧,所以对于侄子的前途,是抱了希望的,没想到经过一番运作,却得了这么个下场。
“大人,纵然玉成有错,但是凡事也有个法理呀,他实际上又根本就没有做什么……”
“陶县令,你利用官职,私自逼良民卖身为奴,还纵容恶人威胁邱老爹,
你做这事得时候,你的法理在哪里?
你与张家、李家勾结,一起算计罗青,事后又以银子互相封口,
保证此事绝不外传的时候,你的法理,在何处?
这么多年,永宁县的百姓被你欺压霸凌,让他们求助无门的时候,
你的法理,又在何方?”
连钰在上方连番的质问下,陶朱瞬时变得一脸茫然,眼睛似乎已经失去了转动的能力,
就那样无神的面对着连钰,毫无反应。
连钰惊堂木气愤的一拍,陶朱终于眨了一下眼睛,整个人直接瘫跪到了地上,
“连......连大人,您办下官,首辅大人,他知道吗?”
钟首辅?
连钰怔愣一瞬,钟首辅什么时候眼光这么差,安了个这么失败的暗桩在这里?
“下官是首辅大人举荐到这里做县令的呀。”
“......”
“首辅大人惜才,这么多年来举荐的官员不计其数,他们都心怀感激,在各地做出了优异的政绩,
你不知把握住这得之不易的机会,好好表现,报答首辅大人的抬爱,反而在这里作恶,
首辅大人若记起是他举荐的你,说不定会亲自过来办了你!”
举荐又不是庇护!
连钰被这陶朱奇异的思路给气笑了,这是想拿首辅大人压自己呢!
“陶县令,你不能对自己有利的时候,你就看拳头!
看事情对自己不利的时候,你就要讲法理呀!”
她端坐在上方,绯色的官服深深的刺激着陶县令的双眼,
但这抹红色,却是外面百姓期盼很久的火种,
他们在连钰将判令扔到地上,给陶朱定了罪的一瞬间,在衙门门口大声欢呼,
“太好了,这欺行霸市的县太爷终于倒了!”
“呜呜呜,我的孙女终于不用害怕,县太爷的儿子随意的骚扰了!”
“钦差大人真的是咱们永宁县的福星!”
所有犯人都被押了下去,该处刑处刑,该流放流放,该抄家抄家。
而陶朱,就是那个因为罪大恶极,摘了官帽后,唯一被抄家的罪犯。
百姓在县衙的后面围着,就看官兵从陶朱的宅子里,
一箱一箱的搬金银珠宝,一批一批的背丝绸绢布,一车一车的拉粮食珍贵草药,
不管这些东西来源是哪里,现在都已经属于国库了,官兵小心的打包落锁,贴上封条。
“本官会在此地逗留至明日,新的县太爷来接任前,你们有什么冤情,尽可以到客栈去寻本官。”
连钰在百姓面前说完,转身大踏步的往前方马车的方向走去。
她火红的身影,映着夕阳的金光,像一团旺盛的火焰,
将遮住永宁县青天的黑布,一下子点燃,烧尽。
永宁百姓热泪盈眶的看着前方,目送他们的钦差大人上车,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