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炉冒着袅袅轻烟,洛悠然鼻子动了动,在熟悉的杏仁味儿中转醒,“师傅?嘶——”她半迷蒙着翻身,被背后刺痛扎了个精神。
穆决明端着药才进房就看见强撑着已经半坐起来的洛悠然,穆决明没想到她醒了,多年未见,冷不丁没有心理准备地四目相对,竟有些尴尬起来,他立在门边像块木头,连上前扶人都忘了。
还是洛悠然先开了口,她叫:“穆御医?”
穆决明手不动声色地颤了颤道:“严夫人。”
洛悠然又叫:“师兄?”
穆决明便迈开了步子走到床边,他蹲下身子,左手还端着药碗,只好抬起右手抚了抚洛悠然的头顶,笑着叫:“昭儿。”
洛悠然眼圈儿已然红了,她抹了把脸又哭又笑地用手指蹭了蹭那颗泪痣问:“你倒会骗人。”
穆决明将那手握住解释道:“师兄我刺这个还不简单?”
二人从小算是一起长大,洛悠然一听见这熟悉的玩笑口气也不禁放下心来,她好奇的事情太多了,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太医院里穆家的人那么多,你顶着这张脸就没人怀疑你吗?对了师傅怎么样?她还好吗?那个面具人怎么回事?是你的仇家吗?你待在这儿被他找到怎么办?他——”
“昭儿,”穆决明苦笑着,“你也喘口气吧?”
“我——”
“师傅很好,目前在平州。面具人不会杀我,白术已经死了,这世上只有穆决明,没人会怀疑我的。”
穆决明娓娓道来,似在说别人的故事般从容,洛悠然还是放心不下,朝他确认道:“真的?”
穆决明拭了洛悠然眼睫处的一滴泪,宠溺笑道:“千真万确。”
院内突然脚步声杂乱,宛童惊疑的声音从外传来:“严大人?”
话音才落,房门已被从外推开,严睦方入眼便是穆决明一片含情脉脉的目光和那只停在洛悠然脸上的手,洛悠然才哭过,眼睛红肿又水润,二人看上去一副被他这个不速之客打扰到了样子,他胃里突然像吃了一大块年糕似的往下坠,又噎又堵。
洛悠然看见他下意识张了口,严睦方直觉她会叫自己一声“济安”,可是洛悠然什么也没叫,只是闭了嘴不去看他。
现下这屋里一个不理他的,一个对着他又没有好脸色的,弄得他成了最不受欢迎的人,只有身后的严岐颇没有眼力见儿的抽抽鼻子道:“夫人您没事儿真是太好了!不然桑木那丫头在家里睡醒了要被吓死。”
洛悠然这才想起桑木来,这次秋猎没带着人,只留了桑木看家,小丫头还很是不高兴了一阵,没想到前一天哭闹着怨洛悠然和严睦方不带她,转天睡得比猪都香。
“咳!”严睦方莫名觉得被严岐拉低了面子,正经道:“久仰白术先生大名。”
穆决明站起身放下药碗道:“穆某倒是见过严大人好几回,便不算久仰。”他见严睦方皱眉又接着道,“白术已死,在下太医院医士穆决明,严大人该不会年纪轻轻就这么健忘吧?”
“穆决明自幼聪慧,十三岁便进了太医院做学童,李代桃僵能做得如此滴水不漏,难道应天阁的易容术竟如此出神入化?”严睦方走近了人,凑近了想看穆决明鬓角,才一动作洛悠然就警惕道:“你想干什么?”
严睦方瞬间有些无语:“你怕我动手?”
“……”洛悠然这次没有像在五羊镇时那样斩钉截铁,但她的无声默认比开口说真心话还让严睦方难受,他觉得胃里比先前更堵,但依旧板着脸试探:“你是穆家人。”
穆决明没否认,洛悠然脸上有些震惊,严睦方接着道:“你杀了穆决明?”
屋内一片静默,没人出声,洛悠然不可置信道:“师兄?”
“我们出去说。”穆决明终于开口,他先严睦方一步出了门。
严睦方吩咐严岐道:“守着夫人。”也跟着走了出去。
白日太短,转眼便弯月悬空,夜晚清冷又寒凉,严睦方语气也比方才在屋内时更冷:“你不该骗她。”
穆决明哂道:“这是我师兄妹二人之间的事,应该还轮不到一个外人费心。”
“她是我严家明媒正娶抬进门的夫人,既然白术死了,穆氏又视她如草芥,那穆决明才该是外人。”
“血浓于水啊,做不成师兄,还能做表兄不是?况且严大人心里惦记着别人,又是不情不愿成的婚,哦对了,还要和离是吧?我倒想问严大人一句,我方才提的哪句话不是你亲口所说?”
严睦方沉默半晌,这确实是他无法回答的问题,他还没有卑劣到连自己说过的话都不承认,虽然他确实不想。
“你真的喜欢洛悠然?”严睦方问。
穆决明被他问了一愣,但还是肯定道:“当然。”
“那她呢?”
“这你不该来问我,应该问她本人。”穆决明嗤笑一声肯定道,“你不敢。”
严睦方确实不敢,不敢趁着人清醒去求证,他开始希望那晚在他背上的洛悠然只是发了梦,并没有听懂他问了什么,也没有回答他。而现在他发觉自己就快失去了问这话的资格,或许从一开始他就没有资格。
“既然你喜欢她,就别再消失第二次。”严睦方没什么表情,穆决明甚至觉得他有点像交代后事一般,“也别再骗她,不管是身世还是别的什么。”
穆决明眼中透出些杀意:“你已经知道了,可你还不是一样骗了她,魏氏?亏你想得出。”
严岐不知何时已从内院转了出来,他提醒道:“主子,时辰到了。”
严睦方只好扔下一句:“从前你和丹砂都只教她逃跑脱身的招数,现在你已经回来了,就不妨从头教教她如何面对。”
严岐跟在严睦方身后有些摸不着头脑,便问:“主子,您觉着……夫人她胆小怕事吗?夫人自从进了府可没一天消停,见天儿的爬狗洞,还老爱离家出走惹麻烦。”
严睦方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哼笑了一声,道:“那还不是逼出来的。”
“可夫人不是这么说的啊?”严岐挠了挠头不得其解。
严睦方脚步蓦地停了,回头问:“什么意思?”
“啊就……您和穆决明说的话,夫人都听见了……”
严岐本来被安排守在屋里,可是洛悠然心里有太多疑惑需要得到解答,她本想让严岐扶着她去找那二人一起问个清楚,刚走到月门洛悠然便听见了严睦方那句问话。
在严睦方眼里,洛悠然是从洛府逃到了严府,得知自己崔氏的身份后又想从严府逃出喜都,她做的每一个决定的确都是在逃避,因为这是她最擅长的事。可进了严府之后却状况百出,没了穆桑白,又没了丹砂,能够依靠的人一个个消失,她被逼无奈才不得不生出一点勇气来面对。
可严睦方不知道,嫁进严府和选择离开喜都,是洛悠然这辈子做过最有勇气的两件事。
“人若是想要逃避,那总要有心安处才能算逃避,不然走到哪里都是一场赌博和冒险,而放弃也是一种勇气。”严岐捏紧了嗓子说完无缝衔接道,“反正夫人是这么说的。”
嫁进严府是洛悠然的一场豪赌,而选择离开喜都是她为自己选择的一场冒险。她赌严睦方能否认出她,但她赌运不大好,赌输了,所以她选择离开,打算去找自己的人生,因为严睦方说:“我倒认为医术之事无关男女,只要有能力悬壶济世治病救人,不论男女都当得起医者二字。”
她想做什么,想去哪里,想成为什么样的人,都可以由她自己决定。从前没人教她面对,无论是在洛府里还是在别处,可她已经在严睦方这里学到了,所以她才能在邵茹烟面前坦荡地剖白自己,而不是像之前在公主殿那般落荒而逃。
“主子,要么和离的事儿就算了吧?这么大个夫人您总不能就拱手让人了吧?”
严睦方不吭声,严岐急得抓耳挠腮:“我觉得夫人肯定心里有主子!”
严睦方继续做他的闷葫芦,严岐快走几步堵在他面前道:“桑木年纪还那么小,您不能让她没有家四处流浪啊!再说了,她那么不会伺候人,再把夫人给伺候没了怎么办?您就不担心?”
“既然离开喜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就更不该拦她。”
严岐恨铁不成钢:“您就嘴硬吧,到时候人真没了,我看您上哪儿找去!”
“你有——”
“我知道我知道!”严睦方被严岐一口打断,“您又要说我没正事儿是吧?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啊!您去忙您的正事儿,我给您顾后这总成吧?”
严岐说着拔腿就往回跑,边跑还便喊:“主子!明儿个替我多给老爷子上炷香啊!过了今天,我可就是咱家最大的功臣——!”
可严岐显然跑得不够快,等他回到药庄时,不速之客已经到了,木肖露着他那张玉白的脸已经出现在了院子里。他对穆决明笑得阴恻:“久别重逢,真让人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