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睦方跨过崔府门槛时,崔行庭才换了常服,正在书房抱着一碗甜羹细嚼慢咽,他没在前厅等着会客,即便他知道会有人登门造访。
小厮将人领进来时他正冲着一旁正襟危坐的萧朔推荐甜羹,以至于严睦方一进门看见的就是崔行庭蹲在萧朔面前举着碗滔滔不绝,像个用甜羹拐卖孩童的人贩子,而萧朔只挺直脊背坐在太师椅上斜眼看他,或者是看那碗甜羹,总之,即便他的小短腿够不到地面,还是无端生出了种居高临下之感。
严睦方轻咳一声,他虽然在崔言年门下受教,但对崔氏的几个儿子并不大熟悉,即便同朝为官,也仅是点头之交。
方才他走得匆忙,只来得及听得洛悠然简单叮嘱几句崔行庭的目的,如果崔行庭说的是真的,那他们便并非敌对,而且依据现下的情况来看,至少崔行庭并不是真的想对储孙做什么。
崔行庭见人真的来了,才起身放下手里的东西道:“严大人,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严睦方心里腹诽这人阴阳的本事不小,明明是崔行庭笃定他会来,却又丁点没有待客之道,不过他还是扯了一贯的笑说:“崔大人客气了,我只是来接储孙回家,他年纪小,劳烦崔大人费心了。”
“诶?严大人这话说得妙,回得是哪个家,宫里,还是严府?”
严睦方受不了他这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样子,于是开门见山道:“崔大人既已将医案交给我夫人,想必我们之间也没必要猜谜,今日我之所以一人登门拜访,只因我敬重老师。今日之事,我希望只此一次。”
严睦方踱步走到萧朔旁边将人扯下了椅子,萧朔倒也乖乖配合地站在他身边,小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襟。
自严睦方进门起,萧朔就瞪着大眼睛水灵灵地瞧着他,好像他不做点什么就会有失那种莫名而来的期盼。
崔行庭瞧着严睦方一副老母鸡的样子,不禁笑道:“严大人放心,我与家父不同,不会做这么丧尽天良的事,如果我和他一样想杀储孙,你现下也不会在这里见到人。”
严睦方当然清楚这个道理,他只是觉得崔行庭此举很多余,即便不用萧朔做人质,他一样会赴约。
“崔大人若想见我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喝酒吃茶,我严睦方就算再忙,老师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崔行庭听了这话,面上笑意顿时淡了,严睦方挑眉,果然不出他所料,崔氏父子间的嫌隙似乎不小。
听洛悠然所述,崔行庭当天与洛悠然交谈时,虽然表现得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但话里话外皆是他瞧不上崔言年的所作所为,说什么革故立新,在严睦方听来,不过是崔氏大公子不甘心只活在父亲的光环之下,想要另起炉灶罢了。
这其中到底有什么缘由暂且按下不论,严睦方既然知道了崔行庭的痛处,便一切好说,毕竟他掌管诏狱多年,最会的便是利用人性的弱点。
“崔大人若有诚意,我们大可以改天详叙,正巧今年闽州上的新茶还未开封,三日后不如我做东,请崔大人府上一叙如何?”
崔行庭冷哼一声道:“那茶怕是只有姓崔的老头子才够格吃,严大人不必勉强。”
“严某分明邀的是崔编修,与老师何干?况且,”严睦方本来面上还带着温润的笑意,语气一转又成了诏狱里的冷面阎罗,“我赴约前来,已经给足了大人面子,崔大人私会我夫人在先,如今又以储孙为质,就凭这两条,就足够冒犯我严睦方,我若没有诚意,今日便不会来。崔大人,合作不是这样谈的,恃才傲物可是大忌。”
“你!”
崔行庭听出严睦方话里的意思,世间多的是怀才不遇之人,若他没有崔氏的穹顶,是否也会像赵青山一样就此被埋没,可赵青山与他又不同,至少赵青山可以依着自己的心去做,他崔行庭只能走崔言年的老路,他心有不甘,便要证明崔言年才是错的那个。
“崔大人,时候不早了,储孙也该休息了,三日后,严某恭候大驾。”
严睦方揖了一礼,拉着人就往外走,低头看见萧朔竟还配合地打了个哈欠。
“严大人,”崔行庭的声音又从身后传来,“我和父亲不一样,不喜欢玩木偶戏,你可知道严夫人为何一心想要离开喜都?”
严睦方闻言停下脚步,崔行庭见状笑了:“别太相信我父亲,储孙可要藏好了。”
萧朔被严睦方抱着,身上被大氅盖得密不透风,待上了马车严睦方才将人放下,崔行庭有一点说得很对,现在各方都对储孙虎视眈眈,谁把控了储孙,谁就夺得先机。
太子入狱,洛子川已生了调转风向的心思,他向自己表达想要换乘萧勤这条船,倒不如说他还没有摸透同仁帝会不会保下储孙,便哪里都给自己留条路。
最坏的后果便是同仁帝彻底放弃东宫,那就连萧朔也没了用处,到那时他才别无他选,只剩下了萧勤。
可倘若同仁帝弃太子保储孙,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这之于洛子川是绝佳的机会,一个年幼不谙世事的新皇帝和萧勤,再蠢的人也知道该选哪个。
萧朔将头从大氅中探出来,滴溜溜的眼睛丝毫不见困倦。
严睦方见他这样不禁笑道:“你倒聪明。”
“娘亲教我要审时度势。”
“哦?”严睦方突然好奇起来,“她还教你什么?”
“教我出了宫听叔叔婶婶的话。”
严睦方眉心一皱森然道:“你娘亲知道的不少。”
萧朔一顿,又泰然道:“叔叔放心,娘亲还教我,在外人面前不许这么叫。”
严睦方看他小手握紧了毛边,还在竭力装作一副不害怕的样子,突然想到了幼时刚被接进宫的自己,不过那时好在有萧勤,两个小可怜凑一凑,总比孤伶伶一个人要强得多。
“你不怕我?”
萧朔闻言摇摇头:“婶婶说你是好人,只是好装模作样罢了。”
“……”严睦方被噎了一下,没想到洛悠然竟然这么看他,于是问,“她真这么说?”
萧朔眼珠转了转,似是斟酌再三,又改了口,眼睛都不眨一下道:“我忘了。”
严睦方彻底笑了出来,又将帽子盖上了萧朔的头,说:“睡吧。”
萧朔被裹得像个黑粽子,用力点点头,又凑到严睦方身边,贴着人不动了。
严睦方抬手想推开,终究是没下去手。他对萧朔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应该说从始至终,萧朔就不在他的计划里。
但如今崔行庭却将人推给了自己,这不禁让他怀疑起来,自己是不是一直在刻意忽略这件事。
苍州雨夜死的不仅仅是废太子萧宁,还有曹氏太子妃和她无辜的嫡长子。倘若严睦方放过萧朔,他又能对得起死去的人吗?
马车停在严府门前时,萧朔已经睡熟了,严睦方抱着他进了院就看见洛悠然迎了上来。
“他没事吧?”
洛悠然声音清浅,生怕吵醒了萧朔。
严睦方招呼人来将储孙抱下去,洛悠然却不放心要亲自照顾,严睦方无法只好又将萧朔亲自抱回了洛悠然的屋子。
萧朔刚沾了枕头就自动自觉的钻进被子,小脸睡得红扑扑的,看得严睦方直皱眉:“他是不是有点太没防备心了?”
洛悠然闻言嗔怪道:“一个几岁的小孩子,困了就睡饿了就吃才是正常,你要求的未免也太多了。”
严睦方不敢苟同,各方势力现下都盯着萧朔,况且萧朔自幼在宫里长大,平日里亮相也都是一副小大人模样,就算现在有自己护着他,严睦方以为萧朔也至少要达到自己儿时一半的戒心,才能顺利活下去。
洛悠然瞧他面色始终凝重,不由得问:“你在以谁的标准要求他?”
严睦方被问得一愣,他突然不知自己为何下意识地觉得要护着萧朔,仿佛这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也不知他为何要用自己的标准去要求萧朔。
洛悠然将被子掖了掖,转头看着一脸纠结的严睦方道:“你说我们二人之间不应再有所隐瞒。”
“是。”
“那便与我说说你的事。”
“你想听什么?”
“你和萧勤,究竟是什么关系?”
关于苍州的那个雨夜,严睦方是没有记忆的,当时他尚在襁褓之中,哪里会记得这些。
曹刚玉因护着大儿子早已身中数箭,可还是没能阻止那些追兵对小孩子痛下杀手,萧宁浑身是伤,瓢泼大雨将他的眼泪冲刷干净,他接过襁褓中婴孩,只听曹刚玉断断续续道:“我、对不住慕儿,你带着、带着勤儿快走、快……走……”
萧宁于是抱着婴孩踉跄前行,没走几步便听见前方传来马蹄声,来人跃下马,抢上前几步痛声喊道:“太子殿下!”
萧宁眯着眼辨认,难以置信道:“严大人?”
严南洁怀中抱着个包裹,身后还站着一个带刀侍卫,那侍卫听命上前将萧宁怀里的婴孩抱走,严南洁才将自己怀里的包裹塞给萧宁。
那包裹入手沉甸甸,似有温度,萧宁震惊不已:“严大人,这……”
“太子殿下,国之血脉万不可断绝,今日若犬子活着便是他命中有大福,若不幸……”严南洁似是也说不下去,只是强忍痛楚道,“臣为君死,死而后已,都怪臣有眼无珠,错信了洛子川,才会陷太子殿下于如此境地。”
“严大人,此事万万不可!”萧宁说着便要将怀中包裹还给严南洁。
严南洁身后的侍卫此时已带着婴孩上了马,严南洁沉声道:“太子殿下,萧励生性多疑,若今日不见小殿下踪影,定会将大梁翻个底朝天也要将他找出来,小殿下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万望殿下以大局为重啊!”
萧宁手里似有千斤重,这包裹承载了太多的希冀、信任和忠诚,他费力与萧励周旋,用话激怒萧励又假意真情流露,为的就是赌一把萧励会放了怀中婴孩,他赌赢了。
房内烛光摇曳,严睦方声音低哑:“圣上杀我父母兄长,我本该报仇雪恨,”他目光转向床上正熟睡的萧朔,继续道,“可我不知道还该不该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