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的雨淅淅沥沥下到了后半夜,到了这会儿总算是停了下来。
客栈的走廊上,陈重威早已抱着剑等待许久。
看着张廉从屋内走出来之时,他本已做好了被他狠狠训斥的打算,可谁知张廉却走到他的身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少侠好功夫,竟将我这府兵都比了下去,前途无量!”
陈重威莫名被夸了一顿,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便看着后头跟上来的江言朝着自己眨了眨眼。
安神散,可内服,也可触染。只不过,如何叫那些府兵中招中得神不知鬼不觉,便全是陈重威的手上功夫了。
木清欢与楚念旬也起了个大早,将行囊准备完毕,就等着张廉与那些个府兵出发返回府衙的时辰。
今日再次见到张廉,楚念旬敛了昨日周身散发的戾气,几步上前沉声道:“张大人,咱们这便走吧。这虎符在军中能号令万军,可到了此地,倒是还不如你头顶着的巡抚一职好用了。”
张廉被噎了噎,眼下简直不敢想他们昨日究竟是如何进入那层层防守的粮仓重地,去将那一袋子陈谷子偷运出来的。
客栈的外头,昨日被迷晕的府兵已然被韩律放了出来,正在院中排排站,一个个都摸着脑袋,满脸不解之色。
——昨日他们分明是守在上房外头的,缘何今晨突然醒来,却发现大家伙儿都一个摞一个地躺在了柴房里?
眼瞅着张廉从客栈内走了出来,府兵统领柴逍赶忙上前,对着他抱拳请罪:“大人,昨夜......”
“好了,不必多说。我们即刻返回。”
张廉还未等柴逍说完就挥手打断了他,这等丢人的事情,关起门来说说就好了,如今这客栈可还有那么多人在边上瞧着呢......
从桃源镇去往涧西府还需要坐马车行一段时间,车内,楚念旬看着有些坐立不安的张廉,眸中突然闪过一丝深意。
方才傅辉与张廉的那番对话,楚念旬在门外听得一清二楚。
他一个巡抚,如今官拜从三品,虽说被外放到了这远离京城的涧南西道,可到底也不是那般好拿捏的。
傅辉信得过这张廉的为人,可楚念旬心中却不敢大意。
外头那马车木轮碾过青石板路的声响缓缓透过布帘传进了车厢内,他凝视对面缩在角落的张廉,突然开口:“张大人在户部核账时,曾为三两银钱的亏空追查半月。如今倒是舍得拿一村百姓的命来填账本?齐王这替死鬼的找法,着实不够高明,你又怎会看不出来?\"
张廉官帽下的发丝被冷汗黏成绺,喉结滚动了好几下才勉强挤出了一丝声音:“将军可知......可知白蜡虫如何制烛?”
车辕忽然撞上石块剧烈颠簸,楚念旬扶住晃动的鎏金香炉。炉灰撒在张廉膝头,混着些露水洇成灰泥。
“虫尸熬油,芯裹棉线。”
楚念旬慢条斯理地挑开布帘看了看外头,“张大人想说自己是被齐王熬的虫?”
张廉突然揪住孔雀补子,声音颤抖:“下官幺儿......在太常寺任奉礼郎。”
他一边说着,一边哆嗦着从袖袋掏出半块玉珏,“这是下官上个月收到的。”
楚念旬借着车窗漏进的熹微晨光细看——那玉珏断口处沾着暗褐色污渍,分明是干涸的血迹。
“齐王府长史说小儿失足坠下台阶......”
张廉指甲抠进掌心血痂,胸中的情绪似是要翻涌出来。
“这玉珏......是他束发礼时下官亲手戴上的!他们还说......说下次送回来的就是手指头了!”
楚念旬置于腰间卢龙剑柄的手紧了紧,那玉珏上缠着的红绳突然让他想起木清欢今晨绾发用的同色丝绦。
张廉突然在这逼仄的马车车厢中起身,毫无征兆地便对着楚念旬伏地叩首,官帽一下滚到车帘边。
“傅大人说将军五岁丧父。若您见过令尊的断指盛在锦盒里......”
马车忽然一阵急刹,跪在地上的张廉直接一个歪倒,慌乱之中,伸手拽住了车帘一角,这才没叫他直接从车厢内滚了出去。
“你会不会驾车?!不会换人!”
江言今儿倒是没在车厢内,他打马跟在后边,被那急停惹得身下马匹一阵躁动,忍不住在后头对着韩律扬声高叫。
“哎呀这混账路!”
韩律坐在车辕调整了一下位置,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这才重新抖了缰绳复又行进。
楚念旬稳了稳身形,亲自弯腰拾起官帽,搁回了矮几之上,又伸手将张廉从地面扶起。
“四年前黄河改道,张大人为保灾民粮饷,硬是扛着齐王欲挪用官银新修别院之令不肯松口。如今怎的倒是怕起小儿把戏?”
张廉突然握住楚念旬的手腕,低沉的声音恍若嘶吼一般:“他们每日往我榻上扔件他的带血旧衣......”
他突然失声,不再言语,面上皆是一片苦楚之色。
楚念旬沉默地看了许久张廉塌陷的眼窝,突然想起陇西雪原上那些被西戎挟持的边民——当年也曾是这般绝望地对着他嘶喊。
他垂眸片刻,突然伸手拿出一截寸长竹管,将里头的桑皮纸卷抽出,缓缓在张廉面前展开。
“半月前太常寺卿刘显传来的手书密信,张大人可要过目一番?”
见张廉颤抖着双手接过那小小的细条,楚念旬这才掀帘望着前面不远处的城门楼子,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任何喜怒的情绪:“太后数月前突染重疾,久治不愈......圣上开了太庙请高僧诵经祈福。张奉礼郎,如今怕是忙得脚不沾地,半月来连宫门都没出一步吧。”
楚念旬将目光收回,看着张廉顿时像是卸了所有力气一般,整个人疲软地靠在车壁,复又开口:“齐王既知你不敢去信京城,那此处必有他的眼线了。是何人?”
张廉好生将那桑皮纸卷起,轻手轻脚地递回给楚念旬,就像是这薄薄的一张纸如今却承载着一条人命一般。
“如今守着粮仓的府兵,皆为齐王手下虎贲军乔装而成。若是我们要堂而皇之地进入,势必......”
张廉这话没有说完,可楚念旬却顿时明白了他话中之意。
想他自己从戎多年,刀尖向来只对着外敌,从不伤自己人一分一毫。可如今......许是要破一次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