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雨声阵阵。
檀颂吹了一曲傍妆台,分明该是妩媚悠扬的曲子,闻蝉却越听越心酸。
旧日那些轻快的日子,过去了。
谢云章今日动身返京,她雇的船,也已在岸口等候。
这是她在琼州的最后一日。
“好了。”
她在箫声下行时喊停,檀颂便收了洞箫,坐到她身侧。
闻蝉说:“你想不想听我的身世?”
事关身世,便必然离不开谢云章。
檀颂下意识抵触,却架不住知己知彼的好奇,点了头。
闻蝉便说:“其实我并非王家表亲,妗儿是我认的妹妹。我生父是上京城郊一个普通的军户,外祖家为给舅父筹措聘资,才将我母亲嫁过去。”
“谁知成婚未满一年,便遇朝廷兴兵;待两年后战戈止息,同乡接连归家,却说大战后便未再见过他,话外之意,是他抛尸沙场了。”
“母亲为照料我这遗腹子,月子里便下地劳作,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只能将我寄养到舅父家中。”
“可舅父一家都惯吸她的血,又怎肯做这吐血的买卖,盘算着将我卖进富裕人家,为奴为婢,或做童养媳。”
这些都在檀颂意料之外。
其实他也暗自猜测过,看夫人一身眼界手段,又让出身国公府的谢云章这般执着。
罪臣之后?家道中落的富户小姐?
却不想,是如此凄惨低微。
“后来呢,你舅……他们把你卖进国公府了?”
闻蝉摇摇头。
“我偷听到他们的意图,先一步去找镇上的牙婆,央她为我寻个人家,至少还能自己挑上一挑。”
“说来侥幸,我幼时模样伶俐,又常在表哥学堂外偷听,识几个字,便被国公府的管事嬷嬷看上了。”
“十两银子,签的死契。”
檀颂默默点头。
而闻蝉忆起之后的事,哪怕隔了十数年,愧疚都如此时窗外那阵阴雨,将她淋个透彻。
“我一直藏着那十两银子,便是想着等学完规矩,告假回家,为母亲延医买药,可是……”
她闭上眼,才继续说:“可那时舅父找到了我,他假作慌张,说我母亲危在旦夕,邻里请了大夫,却欠着诊费药钱,要将我母亲告上公堂。”
“一时慌乱无主,我就……”
那时太年幼了。
虽有几分慧根,却怎架得住亲人诓骗,怎料得到人心污浊。
“简直欺人太甚!”
檀颂气到一拳捶在桌上,“眼见至亲受难,不伸以援手也就罢了,竟还雪上加霜,压榨你们孤儿寡母!”
闻蝉不知何时红的眼,鼻尖促了促,说:“夫君不必动怒,都过去了。”
她努力转成轻快的语调:“后来我在国公府学完规矩,便被分去三公子的朝云轩,机缘巧合,又入了三公子的眼,令他对我照拂有加。”
“往后那七年,我跟在他身边,名为女使,日子却与府上小姐无异。”
“我也知道大户人家蓄婢者众多,可他待我是不同的,他对我推心置腹,有什么好的都最先想着我。”
与谢云章的相处,只言片语,却叫檀颂料想到其中情谊。
落魄时头顶照来的一束光,又照了七年之久,从幼年到少年,换谁不刻骨铭心呢。
“夫人当他是什么?”
他经不住要问:“那个时候夫人还小,他在夫人心里,是主家,兄长,还是……心上人?”
闻蝉微微一笑,答得毫不犹豫:“三公子就是三公子。”
哪怕今日的谢云章,也比不上当年的三公子。
“我当他是心间明月,可望不可得,可年岁渐长,他高中、定亲,却只想纳我为妾。”
“我不愿意,从国公府逃出来……后来的事,夫君大多看见了。”
檀颂起身,将她揽进怀里。
“往后,往后我也会对夫人很好,尽我所能的好。”
闻蝉靠在他腰腹处,眼睛一眨不眨,怔怔说:“你自己更要好好的。”
檀颂觉得这话奇怪,正要发问,闻蝉却倏然起身。
推开他,转身趋出门去。
檀颂后知后觉追上,门却怎么都推不开。
缝隙之间,一把铁锁垂下。
随后是闻蝉的面庞。
“是我把你牵扯进来的,如果不是我,你根本不会犯下那种错事。”
檀颂急道:“夫人这是什么意思?”
闻蝉终于能说出实情:“谋逆是大罪,一旦落实,便永无翻身之日。”
“夫君高看我了,我也没那翻天的本事。”
“好在此事尚有转机,谢云章苦心设局,无非是想拿住把柄逼我和离,我已替夫君认下这罪名。”
一门之隔,檀颂狠狠拍着门板,“谁要你替罪!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闻蝉上前一步,顺着缝隙将手探进去,与人牢牢握在一起。
“夫君认罪,我这妻子被诛连,姑姐外甥亦不能免难。就算不为自己想,夫君也不在意姑姐了吗?”
“我认罪就不同了,无非是落个把柄在人手中,他会设法保我。”
“我不要!我不要……”
门内,男子泪如雨下。
闻蝉身后,大雨滂沱。
她转了转手腕,实在狠下心,才把自己被攥红的手抽回。
“夫君放心,此一去,我会为你三年不改适。”
“不要,夫人不要……”
“夫君。”闻蝉想给人留个好看的最后一面,扬起唇,泪珠却禁不住从眼眶坠落。
“这是我最后一回,唤你夫君了。”
门缝间,男人白净的手抻了又抻,却什么都没抓住。
闻蝉离去的背影在庭院中越来越小,直至消失。
院墙处,檀如意与她点头示意,便快步踏入院内。
听见弟弟撕心裂肺地喊,心下不忍,却只能挺胸昂首。
大喝道:“我当初就不该点头让你娶她!如今倒好,砍你一人的头不够,还要连带我和安哥儿送命!”
“檀颂你听好了,她已是我檀家下堂妇,谁查这桩案子你都给我咬死,跟我们檀家没半分干系!”
岸口。
琼州多飓风暴雨,可二月初就这般疾风猛雨,委实不寻常。
船家好容易等到主顾,立刻探头道:“这位娘子,此刻海上浪大,不能出海!”
闻蝉鬓发紧贴面颊,仰头望天,隐隐有雷电闪过。
可是“畏罪潜逃”,又怎会顾天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