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里,檀颂匆匆朝她走来。
欲拉她的手,却中途一顿,先解下自己的氅衣,将她牢牢裹起来。
“夫人哪里不适?现下可好了?”
闻蝉一触他的手,掌心比自己更凉,忙牵着他往回走。
“不过是前几日那小毛病,给那谢御史泡茶时发作了,他却生怕我赖上他似的,也不管我愿不愿意,就送来这医馆。”
“叫夫君忧心了吧。”
门口,谢云章的车驾已不在了。
只有自家的马车,车头荡下一个贴了“檀”的灯笼,随夜风轻摆。
檀颂有话想问,却觉得不是时候,道了声“小心”,先扶她登上马车。
起程方道:“听那谢御史说,夫人诊出了身孕?”
他问这话时敛声屏气,颇为小心翼翼,却见闻蝉蓦然失笑。
“巧妇尚难为无米之炊,那些外人见我恶心干呕,误会也就罢了,夫君可都是知情的!”
“咱们不是都说好了,明年,再考虑孩子的事。”
“是吗……”檀颂似乎松了口气,心中百转千回,才又扬起真心的笑,“我就说怎会如此,想来这偏僻之地医者昏庸,被他误诊了。”
闻蝉却是想到,谢云章特意把她关在厢房里,独自出来见檀颂,竟是对檀颂说她有身孕了。
可那老大夫分明没摸出喜脉,他还硬灌了自己一碗滑胎药……
闻蝉再度抚上小腹,肚里的暖意仍未消散,像是在提点她。
谢云章灌的哪里是滑胎药?
他先对自己几度试探,转头又诈檀颂的话,不过是为了证实,她究竟有没有身孕。
思及此,闻蝉又问檀颂:“此番倒是那谢御史胡吣了,夫君可有作解释?”
檀颂道:“你知道的,我不喜与他来往,他这么说,我便胡乱应下了事,不曾与他多言。”
那看来谢云章是真信她有身孕了。
他嘴上那样凶,到底没舍得灌她一碗滑胎药。
闻蝉想,这个误会,于她或许是福。
……
此事在谢云章心头彻夜萦绕。
他找人找了五年,好不容易失而复得,先是知她嫁了人,如今又疑她有了身孕。
老天爷似乎,偏爱与他开玩笑。
叫他起起伏伏,机关算尽,却还是离人越来越远。
也不知夜里何时入的眠,他竟浑浑噩噩瞧见一家三口走在前面,夫妻俩一左一右,中间夹着个孩童。
那妇人面容偏转,恰是闻蝉。
而那个男人……不是他。
谢云章是被叩门声叫醒的。
分明昨夜不曾饮酒,起身时却头痛得厉害。
“什么事?”
石青在门外道:“这都巳时了,爷还不起吗?”
谢云章日日勤勉,相较往日,他已晚起了整整两个时辰。
昨夜存着心事,竟连衣裳都未换,和衣便闭眼睡去。
此时他下颌挂着青茬,直起身道:“我起了,有事进来说。”
门外石青对两个丫鬟一使眼色,她们便推门而入,送来他洗漱用的一应器具。
其中一个毕恭毕敬,双手奉上一把铜剃刀。
谢云章忽然想起自己十五岁那年。
身形抽条似的拔高,嗓音也变粗变沉。
有一日在教闻蝉写字,身前小丫头仰起脸,忽然往他下颌戳了一下。
“这是做什么?”
十岁的小姑娘,生着一张粉白圆润的脸,收回指尖亦满面不解。
“我还以为公子沾了脏东西,怎么擦不掉啊?”
他生平第一次长胡茬,是闻蝉仰头发现的。
后来他自己摸着下颌解释:“我是男子,自是会长胡子的。”
“你瞧我父亲,诸位叔伯,哪个不是唇边一圈黑。”
“啊——”小姑娘拖长尾音,却只转眼珠,不再出声。
“杳杳在想什么?”
“那公子岂非,很快就成个小老头了?”
“谁告诉你蓄须便是老头!”
“可是真的很像啊……”
谢云章接过那铜剃刀,对镜,一点一点修理干净,很快下颌便恢复光洁。
他有个习惯。
打十五岁起,不剃须不愿见人,全是拜她所赐。
此刻记忆中稚嫩的眼,与昨日她含泪的模样重合,谢云章重重松一口气,勉力将阴霾尽扫。
有个孩子又怎样?
连人带孩子,他全都要便是了。
一旁石青见他洗漱完,忙将两个丫鬟打发出去。
“爷要石隐盯着茶铺那边,方才他来传信,说那罗俊修一大早,就跑去铺里寻柳娘子了!”
石青报得火急火燎,谢云章却只平声说:“她能应付。”
檀颂的三日假尽了,今日回府衙上差。
闻蝉则一大早赶到茶铺,三日前与那罗俊修约好的,今日便带他去王记看丝绸。
王妗听梁妈妈说了罗俊修的心思,不放心,还想来陪她,被闻蝉拒绝了。
这罗俊修纨绔好色,还是别把王妗牵扯进来为好。
“因着老太妃大寿,特添了两匹红底寿字纹的应景,罗公子瞧着,可还能入眼?”
当初说要亲自掌眼,不过是为得个一亲芳泽的机会。
此刻立在这绸缎庄的后堂,罗俊修两只眼珠子,是一下都不肯往那丝绸上落的。
“这后堂昏暗了些,还劳娘子拿近些,好叫我细看。”
闻蝉依言俯身,但见那合体的衣裳跟着落下,勾出她纤瘦又曼妙的身形。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前几日罗俊修又四处打听一通,听闻她惯来是八面玲珑,什么人都见的。
料想今日这般,定早已看透自己采花的心,便有些不大忌讳起来。
见闻蝉捧起绸缎,他盯准人一双手就去握。
“哎呀!”
眼见就要触及美人柔荑,她却脚步一趔趄,扔了绸缎匆匆背过身去,扶着箱奁掀起的顶盖,欲呕不呕。
好一阵才缓过来,回身道:“公子见谅,近来怕是吃坏了什么,肚里总泛酸。”
罗俊修虽还未娶妻,家中却蓄着两个美婢,去年也作这模样。
被他母亲知晓后,灌下一碗滑胎药,好好的美人弄得半死不活不说,还狠狠训斥了他一顿。
再瞧闻蝉仅三日不见,便面色苍白,人亦消瘦,多半便是有了身孕不会错。
他那色心,忽然便颤了颤。
“夫人身子不适,可延医看过了?”
他的称谓,从娘子变为了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