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公夫人不说话了。
她并非不知此事,几月前三郎便来信说明情况,还用上了“非她不娶”的字眼。
她是放狠话绝不答应的,就那小丫头,犟得要命,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这么几年跑出去,竟也没死在外头。
竟又要回来了。
想起谢云章为她那阵疯劲,贵妇人只觉一阵头疼。
“夫人,那要是三郎真把人带回来……”
金姨娘在一旁小心请示,国公夫人无奈道:“三郎大了,刚回来也别给他难堪,待人领回家,关起门,咱们再慢慢管教便是。”
金姨娘立刻便懂了,点点头,又问:“那今日再加张椅子?”
国公夫人睇她一眼。
金姨娘便忙道:“不必加不必加,没过门,又非正经新妇,家里没她的位置!”
国公夫人这才舒心些,眼见那描金合欢桌上,菜品布置得差不多了,又问:“儿郎们都回来了?”
老太太去山庄避暑了,不巧国公爷今日去看望母亲,要过几日才回来。
因而今日这顿家宴,便只有她这个主母,几位姨娘,和底下几个小辈,不算太正式。
金姨娘道:“都回来了,除了世子爷,怕是京营里有事耽搁,已打发人再去请了。”
说话间,三个未嫁的姑娘先到,行过礼,到席间落座等待。
再是六名儿郎,其中五公子谢铭仰,今年十七,亦是国公夫人所出,生得犹为温润清俊,神仙似的好气度。
他是独自来的,不曾与人结伴,挨个问过好后,目光落在四姑娘谢棠茵身上。
“四姐姐。”
棠茵被排在最末的位置,两个亲兄弟都只点头示意,忽而被谢铭仰一唤,巴掌大的脸仰起,娇怯眉目间局促难掩。
“五弟。”
两人间显然有些事,眼光只对上一瞬,棠茵便讪讪低下头。
好在今日众兄弟姊妹都是来为谢云章接风的,无人在意角落里这些小动静。
谢铭仰盯着她发顶看了看,便绕过她,到自己的位置落座。
他这嫡次子与主母间空了两个位置,一个是他亲大哥的,还有一个便是三哥谢云章的。
乌泱泱一大家子人围坐,厅里瞬时热闹起来。
说着闲话等了半盏茶的工夫,便有大丫鬟趋进来道:
“三公子到了!”
桌边姨娘小辈自觉起身相迎,待哺麻雀似的伸长脖子。
待那拐角处终于显露一双人影,却是或多或少,各自变了脸色。
只因那三年未见的兄弟身侧,紧紧跟着一个相貌明艳的美人,稍往下看,两人的手,正紧紧握在一起。
“这是……”
三姑娘五姑娘是金姨娘所出的亲姐妹,两人相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窥见好奇。
那厢谢云章已定住身形,颔首唤了声:“母亲。”
闻蝉被人紧紧握着手,想逃是逃不掉的,只得将头低低垂着,大气不敢出一口。
三个月过去,她面上疤痕早消个干净,又被谢云章如从前那般细心娇养着,身形更显婀娜不说,容色更是光彩照人。
国公夫人望着两人不应声,一家子人便都好奇打量着闻蝉,气氛略有凝滞。
直到谢铭仰扬唇,朗声道:“三哥,你带静姝姐姐回来了。”
静姝,是闻蝉七岁卖身入府时,管家给她取的名字。
这一大帮公子小姐中,若有一个她相熟的,便是五公子谢铭仰。早些年,他常来寻谢云章作伴,自小性情温和不拘小节,闻蝉还与他一道念过几日书。
将近六年了,他一眼就认出旧日同伴。
对面三姑娘与五姑娘窃窃私语:
“静姝……哪个静姝?”
“你那时还小!是三哥自小养在身边的一个……”
“一个什么?”
三姑娘也不知该怎么说了,那时有人说她是通房丫头,有人说是三哥要纳的妾,前阵子又听金姨娘说,三哥在外头顾自成婚了。
今日这人带回来,她一时也有些摸不准。
对着年幼的五妹,她只先摇摇头,示意噤声看着。
国公夫人还坐着呢。
这些人里,也就她算谢云章的正经长辈。
贵妇人一凝目,一抬眉,状作根本没认出闻蝉,皮笑肉不笑问:“三郎,这是?”
谢云章面不改色,手腕一使劲,便将欲往身后躲的闻蝉拉出来,与自己并肩而立。
“她姓闻,是从前我身边的杳杳。”
男子目光轻移,落到身侧人面上,才又说:“我带她回家了。”
回家,回家。
国公府是他谢三郎的家,又怎会是一个卖身奴婢的家。
更何况五六年前,她便放了这丫头的身契,早不算国公府的人了。
这是暗戳戳点她这主母呢,他要把人娶了,叫国公府做她的家。
几个小辈,尤其三五两个姑娘嘀咕好一阵了,国公夫人只得清咳两声,止了桌边躁动。
“三郎把人带回来也好,快别站着了,入座吧。”
无论如何,这接风宴还是得吃的,得把局面暂时稳住。
谁想主母话音刚落,谢云章应声“是”,便在众人瞩目中,拉着闻蝉往上位走。
有两张花梨木椅空着,他粗粗一瞥,便将闻蝉安置在谢铭仰旁边。
剩下挨着主母的那张椅子,他只看了看,便道:“大哥的位置我不好占。”
“也怪我的人腿脚慢了,我本是要给家里递口信的,多带一个人回来,想是母亲还未得知,缺了一张椅子。”
哪里是主母不知,分明便是不肯认她这人。
闻蝉想着这些,作势便要起身。
却肩头一重,被人牢牢按坐在椅面上。
金姨娘见情形不对,忙起身道:“怪我怪我!这宴上琐事都是我来管的,是我准备不周了。”
有她递台阶,国公夫人方道:“既是你从前身边人,今日便叫她伺候你用膳好了。”
这意思显而易见,是叫他自己坐,闻蝉立在身侧侍奉。
谢云章却似没听懂,顾自说了声:“不必这么麻烦。”
他一瞧这合欢桌,是专供家宴用的,国公府所有人来都坐得下。
才又道:“劳诸位挪一挪,加张椅子吧。”
所有人都已落座了。
一张圆桌也算满满当当,这要挪,便是稀里哗啦大家一起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