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毓灵欣然应允。
“昨日之事…多谢你。”
二人一道往外走,沉默了一路的谢敬贞在快到靶场时,出声道。
谢敬贞的身量很高,或许是因为从小在军营中长大,声音也不像京城女子惯有的温柔清脆,她像北疆一阵风沙。
李毓灵揣摩了一下谢敬贞的心理,笑着道:“不必客气,若是旁人,也会出手相助的。”
谢敬贞又沉默下去。
她不知该说这位新来京城的娇小姐天真,还是该说她的运气差,没碰上一位好心人。
默了半晌,谢敬贞还是开口了:“我欠你一个人情,日后你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开口就是。”
李毓灵便道:“如此一来,不就更让人怀疑你我之间有什么?”
她的声音轻缓而有力,莫名让谢敬贞想到沙漠上骆驼脖子上悬挂着的驼铃。
“没事。”谢敬贞的视线上抬,看着靶场入口,那里站着两位太监,如石雕一般站立着,对每一位贵人都恭敬地弯腰。
她撇开视线,自说自话起来:“今年天暖得快,北疆那儿冻死的人少,许多牛羊都挺了过来。”
李毓灵思考着谢敬贞这话的意思。
“牧草肥美,牛羊有了吃食不会被饿死,北匈奴就不会横冲直撞,杀烧抢夺。”
朱敬堂的父亲朱郡侯,就是在北疆镇守,谢敬贞也是从北疆回来的,这两家间,有什么私交吗?
“百姓富足,边疆太平,便是最好的事了。”
李毓灵与谢敬贞继续往前走。
谢敬贞从李毓灵说的话中想象到了那副光景,严肃的面容柔软了些,她瞥了一眼李毓灵,觉得她与旁人不太一样。
李毓灵自然也是注意到她的眼神落在了自己身上,只是相对于旁人平视的目光,这从头顶上来的让她有点儿犹如被野兽盯上的感觉。
“我有一件狐皮披风,纯白色的,冬日可挡风避寒…”谢敬贞犹豫了下,对李毓灵说的不用客气的话没往心里去,她虽不喜欢京城中的弯弯绕绕,但到底是个知恩图报的,李毓灵既然帮了她,就没有白白欠下人情的道理,但京城礼尚往来的规矩她也不懂,目测了一下李毓灵的身高,便想着拿她手里的东西来答谢,“去岁我刚打的,正月时刚做好。”
李毓灵并不矮。
纵使京城女子都高,她也还是略高于众女一点。
二人肩并肩走着,看起来也有种别样的岁月静好。
耳边来自靶场的越来越近的赞颂声与箭射中靶子的沉闷撞击声,与谢敬贞的声音一道儿,被李毓灵听得完全而彻底。
她垂下眼。
谢敬贞便看到阳光下她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那片小阴影变大又变小——是李毓灵正在缓慢眨眼。
“谢谢你的披风,不过这对我来说太贵重了。”李毓灵道,“那对你来说是个秘密吗?”
谢敬贞没有说话。
李毓灵的声音太轻,像羽毛刷子,在她的耳廓上留下让她发痒的感觉。
“嗯。”
“那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们都不说出去,可好?”
谢敬贞听到这话忽然一怔,对她这天真的话感到滑稽可笑。
可她没有笑。
谢敬贞只是慢了一拍脚步,落后李毓灵一个身位,等她再与她并肩而行时,却只听到了一阵呼啸的风声。
她感觉到自己在张嘴,然后从喉间艰涩地吐出话来:“…好。”
这种感觉好奇异,就像是自己的灵魂是个旁观者,有个新的灵魂钻进了她的躯体,操纵着她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谢敬贞被自己这样的感觉吓了一跳。
“你看我。”李毓灵的声音略微上扬,显得她的语气很俏皮活泼。
她停下了脚步,转向谢敬贞,抬头看向谢敬贞,睁大了她的眼睛。
李毓灵的眉眼在此刻变得很柔和,阳光照亮她的小绒毛,将她的眸子染成灿金色,她的眼中倒影是谢敬贞,那张女相的脸。
谢敬贞眼神闪烁,最终还是对上她的眼睛,可她很快就发觉了不对劲,李毓灵的眼神似乎是没有聚焦的…
难道是因为…
“我的眼睛坏了,看不清东西。”
谢敬贞听到李毓灵这样说,是很无所谓的语气,隐隐还夹杂着无奈与委屈,但她的表情却是高兴的,似乎是在极力哄着谢敬贞一般。
这让谢敬贞回想起自己那同父异母的妹妹,谢敬敏,幼时,她似乎也是这样的…可爱。
“你…”谢敬贞想了半天,最终道,“可有找大夫看过?”
刚说出来这句话,谢敬贞便觉得自己也真是个蠢的,李毓灵这样的身份自然是有长辈会请大夫来给她看眼睛的,用得着她一个外人来提醒?
李毓灵点点头,她歪了歪脑袋,笑着说:“我听说昨日你蹴鞠踢得很厉害,可惜我没能亲眼瞧瞧。”
“是朱小郡侯让我的。”
谢敬贞讽笑一声,又没了声音。
这样一段路,没有了李毓灵的说话声仿佛又变得格外漫长,她犹豫了一下,继续道:“朱小郡侯并不像京城人口中说的那样,你…”
“我会小心的。”
回答完谢敬贞的话,李毓灵在心里琢磨:谢敬贞应当是与朱敬堂交情不浅,很了解他?不然在她被万泉县主单独叫过去以后,总该认为是她入了这姐弟二人其中一人的眼而猜测,但这谢敬贞反倒来提醒李毓灵。
“为什么你的眼睛是个秘密?”
谢敬贞不解。
“我不愿再多听旁人挖苦的话。”
李毓灵回答。
她的话很浅显直白,也将京城中高门贵户间的交谈的内容摸了个清楚,这句话直戳谢敬贞的心口。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都在被戳脊梁骨,即使她一年中甚至都回不来一次京城,即使她在军事上有很高的天赋与本领,可她回来,还是得接受京城贵女的衡量标准。
个子太高,声音粗犷,皮肤粗糙,大大咧咧…所有她在北疆引以为傲的条件,在这里都是让别人攻击她的错处。
谢敬贞又沉默下去,这一次比前几次都更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