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砚清好像知道她会来似的,她还未开口他就已经笑意妍妍。
“师妹这次下山可有遇到什么危险,受伤没有,复行他有护着你吗?”
一连三问,皆与她有关。
池初月温声细语一一回答,打开食盒将菜摆出,“我一切都好,只是师兄才是不让人放心,偏要来这思过崖自讨苦吃。”
“这事我也有责任。师尊若真的出了事,我一辈子心里难安。”
苏砚清夹了一块红烧肉,边吃边跟她说着平日的小事。
“我不过七八岁的时候就被师尊带回了月隐宗。没过多久,复行也被师尊捡回来了,刚来的时候和我一样,都是脏兮兮的,什么都不记得。他像是富贵人家的小公子,不仅臭美还洁癖。年纪轻轻就爱打扮,穿着像只开屏的孔雀。
可宗门毕竟不是世家大族,打打闹闹还要修习武,哪能事事讲究。久而久之,他习惯后来好些了,至少没有小时候那么夸张……”
他脸上又浮现出池初月无法理解也无法忍受的柔情和依恋。
他忘记了过往,只记得他现在的亲人。
可是她还记得。
“我们从小到大都是在这里,大家和睦融融,彼此友爱,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我不希望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受到伤害。”
“师妹,你明白吗?”
玉石般温柔明净的眼静静注视着她,鸦睫微微下垂,遮住隐约显露的锋芒。
苏砚清知道了,他在警告她。
太荒谬了。
她唯一的兄长,苦苦寻找多年的兄长为了别人在警告她。
池初月有一瞬间很想笑,不可置信的情绪浮在脸上,扭曲成难言的心酸。
“说到底,师兄还是更在意别人,胜过在意我。”
苏砚清疑心是自己话说得过重,缓和了语气:
“我记得师妹来的时候,扎着两个羊角辫,一言不发像个软萌可爱的小冰人。我待师妹,一如待其他师兄弟,问心无愧。此事我不会告知他人,师妹若有难处,不妨说与我听,我都会为你排忧解难。”
苏砚清忌惮她伤害到月隐宗的人,也会担心她有不得已的苦衷。
“师兄真是仁爱无私。”池初月将饭菜放回食盒中,垂眉敛目,“师妹谨遵教诲,再不敢生出独占师兄的邪念。”
轻飘飘离去,唯留苏砚清惊讶愕然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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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那些人都杀了。
无关紧要的人和物,全都毁掉。
兄长的目光就应该为她停留,他的笑容和温柔,也只能给她一个人,其他人不能沾染半分。
池初月看着掌心那枚鲜艳的妖丹,红色的妖力中混杂几缕明显的黑气。
修仙者多修灵力,灵体与怨气相冲。
怨气强行入体,轻则引起排斥和反噬,重则还会走火入魔,六亲不认。
池初月不过稍稍试着吸收部分,就觉得五脏六腑被挤压得难受,怨气在里面经脉乱窜,成了把钝刀扎在每一个地方。
可她不在乎。
她现在找到了兄长了,只要,只要能完成那个人交代的事情。
她就不会是一个人了,她可以和兄长相认,跟阿爹阿娘团聚,一家人永永远远在一起。
第三日的时候,君临已经苏醒。穿过园中绿径一片,就是他目前调息所在的洞府。
洞府四周翠竹环绕,骄阳明媚,树影婆娑。几米外有处小瀑布,潭中清澈见底,溪水潺潺偶有几片竹叶漂浮。
男人白衣白发,静坐于石台上,风姿绰约貌似仙人。伏羲琴于清风中,隐约幻听铮铮琴音。
池初月将泡好的一壶碧螺春放在石桌上,安静地坐在远处等待。
不久,君临打坐结束,飞身轻轻落到她身边。
“何时来的?”
声线如玉石激荡,清凌凌的荡漾清脆回响。
“刚来不久,怕打扰师尊调息。”池初月装出乖巧的模样,“今天听掌门说师尊已经出关,弟子特地赶来迎接。这些日子师尊不在,大师兄和我都万分想念您。”
说罢,她递上热乎乎的茶水。
杯子还是热乎的,君临茶色的眸子垂下,“以后莫要再把灵力放在这些无用的事情上面。”
如果说苏砚清是一块温润的暖玉,君临就是亘古绵延的雪山,圣洁高雅,只可仰观。
“是师尊。只是这碧螺春是弟子下山在岑丹镇买的,本来让大师兄转交给师尊,结果——”
她忽然噤声,引起君临的疑惑,“今日怎么不见砚清?”
君临刚从昏迷中苏醒,掌门怕他灵力不稳故而未将其他事情告知。
池初月咬咬唇,将眼睛逼得湿红。
“师尊,弟子今日本不想来打搅您。可是,我又怕大师兄身体受不住千年寒冰之苦,现在只有您能劝他。”
“到底发生了何事,你跟为师慢慢说。”
池初月将梦铃兰的事情一一告知,君临觉得大徒弟此事皆由自己引起,于心不忍,不顾自身灵体刚愈,亲自前往思过崖。
池初月站在外面,静静看着他们向他走来。
不过三四日光景,她却从苏砚清的身形中看出几分消瘦。
“师妹。”苏砚清一如既往地对她温柔地笑,看不出丝毫芥蒂。
池初月坦诚接受他的示好,上前去扶着他。
“师兄受苦了。这次若不是师尊亲自来,你是不是真的打算在里面受一个月的苦。”
语气含着亲近之人才会有的指责,隐隐的还有示弱的含义。
池初月性子要强,刚来的时候有些沉默寡言,不管是伤心难过还是开心都不轻易在人前展露。
她头一年参加宗门比试,抽到的第一个对手就是萧复行。
萧复行是何等的少年天才,同他比试的弟子少有能撑过半炷香的,年年榜首。
后来大家对上他,大部分人都是主动弃权。
萧复行年轻傲气,习以为常地以为她会和其他人一样弃权。见她站在不动,好奇地问了句:
“诶,师妹不弃权吗?”
大概是觉得被人挑衅轻视,池初月只冷笑一声就直接迎了上去。出招狠厉,不留情面。
同为无妄真人的弟子,萧复行不想让这个新来的师妹输得太难看,有意让着她,结果就是不小心被狠狠刺了一剑。
好在伤的是手臂,养了半个月恢复如初。
池初月表现得太过锋芒冷厉,对同门下手,其他弟子都有所议论。后来,池初月被师尊罚去后山面壁思过。
苏砚清提着食盒去给她送,就见她抱着腿呆呆地坐在山崖上,大概是看夕阳。
苏砚清以为她会哭,但是她没有。
好像没有感情的人形木偶,只有看到他时才会露出些许人的情绪波动。
“你这是从哪来的?”她指着他挂在腰间上挂着的龙形玉佩。
质地有瑕,绳子的样式也有些老旧。
小时候的记忆太模糊,后来又发了一场高烧,苏砚清也不记得这个玉佩的来历。
“我不记得了,”他柔声回答说,“好像有记忆起就一直戴在身上了。”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池初月哭。
就好像在外面被别人家小孩欺负,受了很大的委屈,要跑回家里向大人告状。
可她什么都没说,咬着唇扭头看远处的夕阳,哭得无声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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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换草药的事情两人默认揭篇,谁都不再说起。
苏砚清到底还是顾念三年来的师兄妹情意,不相信她真的会做出此等欺师灭祖的举行,又怕她被人所蛊惑,每日必嘘寒问暖。
池初月一边享受着他的关心,同时心中又为某些不可避免事情感到一丝惶惶不安。
苏砚清关怀备至,是建立在她没有伤害到月隐宗的基础上。一旦发现她危险的想法,这种好就有可能被毫不留情地收回去。
在苏砚清眼中,她只是师妹。
而非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池初月不想跟他冰戎相见,但这一天迟早会来。
与其这样,还不如早些将那些碍眼的人全部除掉。
池初月定定地看着还剩半颗没有炼化的妖丹,红唇缓缓勾起一个笑。
那就从兄长最喜欢的师尊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