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
刚下朝,墨怀钰风风火火闯入宣政殿,雾蓝色的衣裳褶皱凌乱,显出浓郁的不安焦急。
墨云瑾正由宫人褪去身上的明黄龙袍,转头,“怀钰何事这般匆忙?”
墨怀钰深呼吸几口,凤眸猩红,“阿月离开京城了,皇兄可知?”
墨云瑾挥手屏退左右,锋利的眉眼一如既往淡定如松,甚至稍微显诧异看,“池家于今日流放前往岭南,看这个时辰是时候离开京城了。”
墨怀钰凤眸微眯,眼神霎时冰如寒冬,咬牙问道:“皇兄当真不知阿月的行踪?而不是提前将阿月接走藏起来了?”
墨云瑾登基以来,他就被赐予逍遥王称号,协助的事情却比以往更多。加之敌国晋阳屡犯边境,近日更为频繁,他每日忙得脚不沾地,无暇与阿月见面。
池康鸿同墨仁轩欺君瞒上,罪不容诛。顾忌池初月,墨云瑾没有立即将人处死,而是将人流放岭南。
半道,再派人拦截队伍,神不知鬼不觉伪造池初月死亡的假象。
墨怀钰怕她罪臣之女的身份被世人多加诟病,当即同意了墨云瑾的计策。
谁知三日前,池初月骑马却出城迟迟未归。
“朕的确不知。”墨云瑾神色冷淡,被他莫名的质问懵了一瞬,旋即观察墨怀钰。
少年长着一张阳光恣意的脸,自小穿的衣服精挑细选,布料质地既光滑又舒适,尤其是对他那张脸,平日总爱在房间自我端详欣赏。
尤其是近日,即便再忙碌,也不忘用上好的美颜膏涂抹保养。
至于他为何知道,自然是某人有意无意夸炫阿月最喜欢看他的脸,可不能因公务繁忙而使其憔悴。
就是这样讲究臭美的一个人,穿着不知道几天的衣裳,未经打理的褶皱随处可见,眉宇阴沉骇人,眼白泛着红血丝,眼下还有深深的青色眼圈,像是几夜未眠。
狼狈邋遢的模样,与那个翩翩少年郎迥然不同。
他像是听到什么噩耗,清朗的声线透出浓浓的祈求:
“皇兄,求求你告诉我,阿月她是不是在你这里?”
不祥的预感升腾而起,呼吸被空落笼罩得险些失声,“阿月她是不是出事了?”
巅峰之雪再一次松动滚落而下,将底下的人淹没窒息。
墨怀钰闭了闭眼,眼珠湿润,哽咽着道:“皇兄,我找不到阿月了。”
池萱仪暗中勾结墨睿城,帮助他的人混入京城劫持苏闻音,并试图谋杀害池初月。
这三日,他派人日夜搜寻,只找到了离京城八百里外昏迷的苏闻音。
至于她说的背后黑手墨睿城,被发现惨死于某座府邸里。
浑身皮肤无一处不是溃烂发脓,据薛容查验,他体内至少有五十种烈性毒药。
现场除了他和暗卫的尸体,还有一具被火烧得面目全非的女尸。
骨架偏小,身形纤细,服饰发型皆符合池初月的特征。
墨睿城离开京城,带走的唯一一个女子,只有池初月。
“不可能,你也说了那具尸体面目全非,绝不会是阿月。”墨云瑾下意识否定,自言自语道,“她不会死的。”
蓦然眼前一黑,手抵眉心的瞬间,脑海恍惚掠过一幕幕模糊的画面,令人熟悉的恐惧感阴冷爬上脊背。
盛夏白昼,竟觉浑身发凉。
男人俊颜覆着厚厚一层寒霜,矜贵自持的气质露出阴鸷迹象,“来人,召苏闻音即刻入宫!”
尊礼克己的表面被打破,眼底浓郁的爱意如长江之水奔腾而出。
此时此刻,墨怀钰抱着仅剩的浮木苟延残喘,已经无心再同往日一样暗自打压。
墨云瑾当即命人作画,四处张贴告示,举全国之力寻找池初月。
三个月过去,各州县送上来的人千奇百怪,每人都像她,却独独不是她。
年轻帝王寻人声势浩大,就连敌国百姓都有所听闻。
“听说金宸国的皇帝要找的人是他的青梅竹马,一生挚爱,因为误会导致爱人流落民间。遍布画像大告天下,找到的人赏千金,封万户侯。”
“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你见过那画像之人长什么模样没?”
“没有,不过听清阳宫的张侍卫说,那画像之人跟那位有点相像。”
说这句话时,宫女凑到同伴的耳畔低声道。
果不其然,同伴惊讶,煽风的动作跟着停顿,“你说的是月照宫的那位贵人?”
“可不是嘛,之前从未听说我们晋阳有这个人,那边少了一个人,我们这又多出另一个人,时间又都是三个月前,这也太凑巧了。”
她清秀的脸上又露出鄙夷之色,“无名无分待在宫里,也不见得陛下有多么宠爱她,说不定哪天就被赶出去。”
“贵人的汤药都熬好了吗?”
益膳房门口,打扮明显高级的宫女面无表情,冷冷的目光如冰锥一样扫过二人。
“秋锁姐姐,药已经熬好了。”两人明显吓了一跳,紧张地将黑乎乎的中药盛到碗里,放入托盘递过去。
秋锁看了一眼,离开时冷声警告:“要是这话叫陛下听见半个字,仔细你们的皮。”
“我们再也不敢了。”
两人双膝跪地,目送女子离开,冷汗直流。
-
晋阳国上任国君荒淫无道,年轻时流连花丛柳色四处留情,年老后身体透支空虚,寻求各种灵丹妙药无心朝政,导致后宫干政。
所留的皇子众多,争权斗争激烈。
殷宿衍生母只是一个普通官家小姐,身份低微,母子二人在后宫中备受欺辱。
七岁时,宫中发生政变,为躲避皇后追杀,殷宿衍被送出宫。
心腹带他东躲西藏来到金宸国,恰好碰上落河溺亡的同岁池宴西。
取代、易容、发烧......他顺理成章成为了金宸国的世家小公子。
韬光养晦十几载,苦心筹划、步步为营,谨慎严密的计划中独独多了池初月这一变故。
?
宫殿火炉燃得正旺,重重床帷半掩,榻上女子斜靠床头,乌发只以一根素雅的绿色丝带半扎,松松散散随着她的动作垂下。
神色寡淡,唇角泛白,轻蹙的眉眼透着病倦。
食指戴着质地透亮的玛瑙戒指,邪魅俊美的帝王端碗执勺,轻轻吹散热气,“听说你今日又不好好吃药。”
金阳国官员都知道,这位新任帝王面善心狠。
上位以来,以雷霆手段杀手足、肃清朝野。杀伐果断、我行我素,丝毫不在意史官和世人的评价。
文武百官和宫女太监,面对他时皆心惊胆战。
温热适中的药水递到唇边,池初月却抿唇不语,睁着水雾眼瞳看着眼前这个人。
直视尊荣、藐视皇恩,整个皇宫也就她敢有恃无恐。
殷宿衍不觉被冒犯,依旧和颜悦色,手中的汤药又往前逼近半寸。
“不吃药怎么能好呢,阿月乖,把药喝了,夜里才不会咳嗽。”
浓郁刺鼻的中药味直击天灵盖,生理性的反胃,池初月皱鼻偏头错开。
任务进行到尾声,还是不必勉强自己吃这些难闻的中药了。
清脆的碗勺碰撞,殷宿衍几不可闻地叹息,“阿月可还是在怪我?”
琥珀色的瞳孔轻轻扫过那张熟悉的脸,羽毛撩动般淡不可察。
废话,要不是他将她打晕带来金阳国,女主的进度也不会一直停滞不前。
在她失踪后,女主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信任值一下子加到了百分之98,就差最后关键一步,偏偏被眼前这个人给耽误了三个月之久。
殷宿衍自顾自地攀上她微凉的手指,不轻不重地揉捏把玩。
“都这么久,就算是养条狗都有感情了,我同阿月朝夕相处,又命人细心照料,阿月怎么能对哥哥这么冷淡?”
池初月用力抽出,手指被紧紧扣住,无用。
杏眼微瞪,清澈湿润的瞳孔映着男人像只狡猾狐狸一样的笑容。
空闲的另一手狠狠揪着他的皮,殷宿衍吃痛,握得更紧了。
这个男人也就脸上的皮最厚。
池初月指了指外面,眨巴着眼静静看他。
“阿月想要出去?”
点头如捣蒜。
殷宿衍犯难,“可是三个月,你假扮宫女偷偷想要偷跑出宫。两个月前,又求助王司徒的长公子,试图混进马车里。十天前,还用我教你的易容术……”
“越狱”失败记录清清楚楚,池初月当即捂住他的嘴阻止再翻旧账。
殷宿衍一把掴住她的手腕,将如玉冰凉的掌心贴在自己脸上,眉梢戏谑上挑。
“难道我说的不对?这里有什么不好,宫人伺候,锦衣玉食,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可你却无时无刻不想离开。”
逃跑被抓回,殷宿衍的脸色一次比一次差,最近一次,以示惩戒直接将春落调离她的身边。
池初月主动抚摸他完美的面庞,柔软指腹有意无意摩挲眼睑下的那颗泪痣,神情无辜而讨好。
狐狸眼危险眯起,如同盯着捕猎遇到拼命挣扎的猎物。
“还不够。”
这么微薄的诚意就想将错误一笔勾销,真是太天真了呢妹妹。
少女眨了眨眼,就这被他抓住手腕的别扭姿势,莹润指尖点在上挑的眼尾,锋利眉峰以及额头。
蜻蜓汲水,一点再点,动作缓慢缠绵悱恻。
透过指缝,曜石眼瞳一错不错地盯着她,掩在暗色的侵略浓稠如墨。
眼睫轻颤,池初月蓦然收手,意外的轻松。
殷宿衍瞥过她飘忽的眼神,脸上露出餍足的笑来,音色低沉如酒酿:
“想出去也不是不行,不过要把药给喝了。”
星星点缀的瞬间明亮,池初月立刻点头,吃药而已,忍忍就过去了。
不过,她抓住柔顺温暖的暗金衣袖,接着比划了个动作。
“你想让我把春落放出来?”
点头。
殷宿衍又是含笑,“得寸进尺,妹妹,这可是另外的条件了。”
又不沾亲带故,居然还恬不知耻喊她“妹妹”,也不知道是什么癖好。
池初月腹诽,忽视了他这个奇怪的称呼,神色期待。
自从被墨睿城灌毒之后,她的身体就一日不如一日。生病发烧,咳嗽呕吐已经成了家常便饭。
深秋寒凉,她所在的寝殿早就妥帖放上了一盆温暖十足的炭火,温暖干燥。地下更是铺着一层厚厚的羊毛毯子,奢华靡丽。
骤然从温室走到寒风,池初月生理反射打了个寒战。
感觉被打通了任督二脉,脑袋瞬间通透。
“冷?”
话是这么问着,殷宿衍拢了拢她的绯红斗篷,牵住袖子下的手,尽职为她抵挡凉气。
池初月仰头朝他笑了笑,因病瘦削的脸埋绒毛中间,朔风吹红鼻尖,莫名乖巧惹人怜爱。
秋风呼啸,一时寂寂无言。
殷宿衍拨开她额前凌乱的碎发,垂下的眼睫投出小小的阴影,似悲似叹。
今日池初月的精神满满,颇有兴致地牵着他在后花园转悠,一众宫人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转过拐角时,忽然听见若有若无的笛音
池初月脚步微顿,拉着旁人的男人循声而觅。
草木凋零,孤寂亭子中间站着一位朴素宫女,立钰萧瑟中横吹长笛。
散入空中,青草悠悠的柔情缠绵变作刀光朔气,肃杀而悲壮逐渐成悲凉的叹息。
节奏转换自然,由轻而重,由生入死,暗含了四季的周转轮回。
掌心下的微蜷手指舒展,殷宿衍垂眉将她的神态尽收眼底。
多月相处的了如指掌,他瞥了一眼身后的太监。
十分有眼力见的,太监当即上前将那位宫女引过来,见到气场威严的男人,宫女立即跪在地上行礼。
“你是何人?”
“回陛下,奴婢时先前是华清宫的宫女,现在负责洒扫花园。”
华清宫是先帝皇后的宫殿,殷宿衍语气冷了几分,“无故在此处吹笛?”
少女偷偷拉了下他的手,眼中闪过不赞同。
“奴婢见暮秋严霜万木零落而心生悲凉,想起金宸国有名的《清风吟》,故而吹奏。”
少女忽然激动往前半步,又被拉回。
金宸国的曲子?
殷宿衍眼神暗沉,唇角勾笑,“曲子甚是优美,李公公带她下去,重重有赏。”
李公公小心观察他的神态,知道了他话外之意。
正要行动,身披明艳狐毛斗篷的少女却先一步扶着宫女起身,护在她面前。
在众人惊讶之时,她指了指那支保养得当的笛子,晶莹剔透的眼眸玉石般夺目,直勾勾地同高大的男人对视。
“你要留下她?”
熟知她各种表情的含义,殷宿衍脸色晦暗不明。
是怀念故音的缘故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