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一出好戏。”
裴桓予穿了红色官服,手握一柄未出鞘的长剑,信步而来,霎是自在。
满庭渐红的枫叶在这一刻,都化为了衬托他昳丽风姿的微小点缀。
气得险些仰倒的苏大善人,立时眯了眯眼睛,严肃了起来。
他进京时间不短,而这位督察司司主却也是近些年得势,脾性跟朝堂上那些大臣都不一样。
大臣们私底下再如何心思繁杂,面上总是一丝不苟的。
这位裴司主却总是懒懒散散的样子,即便进宫面圣也不见得要穿得多得体,而陛下对他极为宽容,偶有一两句出格的话,也不以为意。
只有在抄家灭族的时候,他方才是一身正式的官服,似是极重视这份注定不得善终的血腥差事。
苏大善人拱手行礼道:“裴司主去而复返,前后不过一个时辰左右,可是我苏家犯了事儿?”
说话间,他忍不住朝裴桓予身后望去,见远处人头攒动着,已是将苏府围了个严严实实!
裴桓予全不似他那严阵以待的样子,只漫不经心地说道:“苏家涉嫌谋反,陛下有令,现将苏家人控制起来,待边关消息传来,再行处置。”
苏大善人的神色有些难看:“可是跟章儿的身世有关?老夫记得,此前裴司主还提及陛下不会过多在意此事。”
“陛下当然会宽宥他的子民,但前提是”,裴桓予冷声说道,“他的子民知道悔改。”
“你不会是忘了,前两个月送往边关的那一批药材了吧?”
苏大善人有些恼怒的神色,立刻僵在了脸上。
他怎么会不记得?
西梁和北魏的战事,已经持续数年了,只是始终未曾掀起大的战争。
北魏士兵屡次侵犯西梁边境,双方互有胜负,但西梁士兵更耐不住边关严寒,是已重伤之后,难以复原。
因而每年天气渐冷的时候,朝廷总会令人押送一批药材,用来治疗士兵的伤势和抵御寒冷。
如今苏家是皇商,朝廷收购药材,都是直接在苏家收购,再由苏家和朝廷共同派人运往边关。
起初那几年,刚接下这个差事时,苏大善人每天都忧心忡忡,整夜整夜睡不着觉,甚至于噩梦连连。
不是梦见药材被打劫了,就是梦见章和帝问罪于他,认定他以次充好,诓骗朝廷的银子,要将他全家都拖到午门去凌迟处死。
他嚎啕大哭地哀求着,向章和帝哭诉自己的冤屈,咚咚咚地磕着头,却依旧被侍卫拖了下去。
等醒来之后,他才恍惚发觉是一场梦,顿觉日子过得平顺又幸福。
而之后章和帝的赏赐流水一般下来,各大官员府上的宴饮总会给他发帖,那些没资格穿戴的绫罗绸缎,也格外恩赏他穿上。
久而久之,他的胆子越来越大了,倒以为这是一件有百利无一害的好事。
为了以后颐养天年,章儿也能有安身立命的本事,他就把这次的药材调度交给了……
苏大善人的眼睛陡然瞪大,喃喃道:“不……不,这不可能……章儿怎么会……”
苏美仙讽刺地瞥了他一眼,又看向裴桓予,说道:“裴司主,民女有要事禀告,还请借一步说话。”
裴桓予本不欲理睬她,却见她双目灼灼,又念及宿檀玉方才来过此处,便颔首答应下来。
等到了僻静处,他不急不缓地擦拭着剑鞘,等着苏美仙主动开口。
苏美仙果真没耐住性子,咬了咬牙便道:“裴司主先前一直在追查韩长安的死,但韩长安不过是卫侯府的一个小小侍卫,不值得您亲自出手,想必是他身后有着更大的牵扯。
民女想把此事和盘托出,用此换取我和阿兄的性命。不论是流放还是隐姓埋名,只要能让我们活着在一处,都行。”
裴桓予动作一顿,抬起眼审视着她。
他来此不过是为了奉了章和帝的命令,只因边关突然出现了大规模的瘟疫,而这瘟疫出现的时间恰好同苏家押送药材的时间相吻合。
他听了苏大善人的话,故而有所怀疑,进宫上禀了章和帝。
依他来看,此事十有八九为真。
但章和帝念在苏家多年来兢兢业业,又颇有善名,不愿做得太难看,以免落下个残暴的骂名,只让他耐心等着兵部的奏本。
裴桓予不想插手兵权,自然就顺从地应了下来,却不想苏美仙给了他一个很大的惊喜。
他冷声说道:“苏时章跟你卷入了三起凶案,又都是始作俑者,当属死罪难逃。但若真是有功,我会报给陛下,酌情开恩。”
苏美仙有些不满,但看了看裴桓予的脸色,便心知没有更好的待遇了。
她只能道:“裴司主想必听说过我一吻能使花开的传言吧?家父放出风声,说是我在母胎中进补了大量的珍贵药材,所以体质更改,成了药人,实则不然……”
她深吸了一口气,见裴桓予的神色依旧冷淡,便继续说道:“我幼时就喜欢跟阿兄玩耍,偏生他总是拒我于千里之外。我本还不觉得如何,如此一来倒是被他激出了怒气,日日盯着他。
只是有一日深夜,我睡不着觉,就想着去他房内捉弄他,却见阿兄深夜出门。
他本就行动不便,却选择独自行动,我好奇之下就跟着他,却不想见到他跟一黑衣人见面,而后两人争吵了起来。
我不明所以,又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就跑出去站在阿兄身边,指责那人不该欺负我阿兄,谁知竟是被虏了去,而后……”
苏美仙的面上浮现出惊惧之色,显然即使时隔多年,她依旧困于恐惧中不能自拔。
“我见到了一群魔鬼,他们一群人欺辱了怀胎八月的妇人,让她活活流血而亡,之后便取出她腹中的胎儿当成活鸡。我那时不过八岁,却也被……
我以为我要死了,我这辈子都完了,阿兄却突然出现救了我。我回到了家,双腿间烂得跟什么似的,整个人也不想活了,却被灌了数月的药,又好了起来。
但是阿兄从此就为他们做事,为了保住我,受了他们的胁迫。他有一枚专门联系他们的玉坠,往右拧三下,就是枚玉印。传递消息信件,都用它行事。
我本想用它来换我和阿兄的性命,却不想……那枚玉印被檀娘偷偷取走了。”
苏美仙提及不堪的往事,神色如常,然后微微起伏的胸膛却不似语气那般平静,而说到了宿檀玉,又颇有些试探地看向了裴桓予。
“那枚玉坠放在我的首饰匣子里,里头名贵的珠玉不少,形状相仿的玉坠子也多。
裴司主,您想想看。檀娘是怎么认出这枚玉坠的?她曾经对我讲过,她到督察司为您效命,是因为爱慕您。您以为呢?究竟是为情,还是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