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季又吭哧吭哧灰头土脸地走回来了。
这一回又从咸阳的黄土地走到沛县的绿草地,感觉空气湿润了不少。
萧大人来县边上接他了,准备着跟他一块走几天回家。
“老萧真是好人呐。”满脸黄土的刘季冲着萧何呲了一口白牙。
“平安回来就好。”萧何招了招手。给刘季递上一个水袋。
袋子里是淡淡的低度酒。
刘季抿了一点点喝,因为嘴巴已经干得裂开了。
他笑了一下,道:“豪喝,爱喝。不喝我拿着了啊。”
顺手也就把水袋别自己裤腰上了。
他想的是,我借用老萧的水袋。如果说我喝了一口还想喝,我就问问老萧,他不喝我拿着。
老萧喝我就给他喝一口,然后我拿着。
因为我走了好久好久是真的渴了。
如果我喝一口给老萧,等我渴了让老萧拿出来给我喝一口。
这样就显得老萧像是我的佣人,这样不好。
萧何道:“给你都行。”
萧何没想这么多。
但是刘季是比较在意姿态这个东西的,刚刚押刑徒是要高傲粗暴的姿态,现在老萧来接自己就要好兄弟的姿态。
这些大都是他脸上的面具,真正的他不怎么会有情感波动。
萧何看着刘季别着水袋,抿了抿嘴,没有多说什么。
他熟悉刘季的性格,知道这人无论在谁面前,总是要掂量着分寸,说话做事都带着几分算计,却也不失一份人情味。
“路上辛苦吧?”萧何开口问,语气平和,就像老朋友闲聊。
“辛苦什么?”刘季嗤笑一声,扬了扬眉毛,“也就押着一群人,顺带把咸阳那边的事情都看了一遍。哎,不过,萧大人,这秦朝的规矩是真严呐,别说那些囚犯,就是老子这样的,走路都不敢快一步,生怕惹着了谁。”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你看那始皇帝的车队,那叫一个威风。我说啊,这天下人怕他,可不是没道理的。”
萧何听着点了点头,“咸阳可是一座深不可测的城,你能这么一路平安回来,已经不易了。”
刘季闻言,嘴角一扬,随手拍了拍腰间的水袋,“这不老萧你来接着我,我还能不回来?回沛县就好了,自己家里多自在。”
萧何瞧了刘季一眼,轻声说道:“自在是自在,但你这一路回来,心里是不是想着点别的事?”
刘季顿了一下,眼神有些飘忽。他转过头,望着不远处的山脊线,喃喃说道:
“还真让你说对了。
你说咱们这些人,是不是就只能这么过一辈子?
当个亭长,押着点人,凑合混日子,图个平安?”
萧何没接话,只是静静地走在他身旁。
“我以前是真想过,有一天能做个像信陵君那样的英雄。
你说,那些能拯救国家、护住百姓的人,是不是天生就跟咱们不一样?
还是说,他们也像咱们这样,灰头土脸地走在路上,只不过心里多了点什么念头?”
刘季的声音有些低,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萧何。
萧何轻轻笑了笑,
“信陵君的路,不是每个人都能走得了的。
你啊,别总想着别人怎么活,先想想自己想要什么。”
刘季没有立刻回答。他摸了摸嘴角,抹去干裂的血丝,随口道:
“我要什么?
我倒想要个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日子。
可老萧,你说,就咱们这些人,真有机会吗?”
“机会是自己争的。”萧何回了一句,“你刘季可不是那种老老实实种地的人。”
刘季拿起水袋又喝了一口,装作满不在乎地说道:
“这一路走得是真够呛。
说起来,秦朝的规矩还真是吓人。
那些囚犯们押着去服徭役,怎么瞧着也像是在给老百姓清理害虫。
你说,这秦朝的法子还真干净利索。”
他想问问萧何,但是只是假装叙述。
萧何闻言,脚步微顿,转头看了刘季一眼,眉头微皱,“你以为押着那些罪犯去徭役,秦朝就是替百姓做好事?”
萧何受了刘季的激将法,缓缓道来。
刘季听出了萧何语气中的反驳,心里一紧,但嘴上却继续笑道:“那不然呢?这群人作恶在先,去服徭役还不是理所应当?不罚这些人,难道让他们回去祸害乡里?”
萧何冷笑了一声,“你啊,太天真了。秦朝的徭役,哪里是为了治罪才抓人?实话告诉你吧,他们是先定了徭役的任务,才开始抓人。罪犯不过是他们的头一批目标,等这些人用尽了,就会轮到普通百姓。你觉得谁能逃得了?”
刘季的笑容僵了一下,皱起眉头问:“这话怎么说?”
萧何冲刘季抬起手勾了勾,眼睛盯着刘季腰间的水袋。
刘季递给他,他接过来喝了一大口。
萧何叹了口气,语气低沉:“今天咱俩都喝多了,我也给你讲讲喝多了的胡话。
秦朝的律法,根子上就是残酷的法家思想。百姓的生存意义只有两个:耕作和战争。没人在乎你是不是犯了罪,因为在他们看来,你从一出生,就已经是一个被判了死刑的人。只不过,这个死刑什么时候执行,要看他们需要你的时候。”
刘季听得有些发愣,随即不以为然地摆摆手,“这话也太夸张了吧?哪有这么绝的事?再怎么说,秦朝的律法也得讲个理吧。”
萧何神色一冷,“讲理?刘季,你以为我在县里做事是怎么过的?秦朝的律法,唯一的原则就是统治者的利益。律法只是手段,不是为了讲理,而是为了让所有人服从,彻底服从。”
他停顿了一下,低头捡起一块石子,随手扔到路边,“有一次,一个老百姓为了赶集迟了时间,被判了服徭役。你知道吗?那人不过是走慢了几步,就因为耽误了劳作,被押送到远处的战场上送死。后来他的家人为了活下去,又被抓去补充徭役。这样的事,你觉得合理吗?”
刘季沉默了一下,嘴角的笑意早已消失。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问道:“所以,老萧,你是说,这秦朝的律法,不分青红皂白?”
“不是不分,是根本不在乎。”萧何的声音冷静却坚定,“你以为始皇帝的大车大马是从哪儿来的?那是用无数人的血汗换来的。人死了,地空了,他们只需要继续抓人,继续让人去填那些窟窿罢了。”
刘季眉头越皱越紧,忍不住问道:“那咱们百姓,就没有一点活路了?”
萧何看了他一眼,神情复杂:“活路?刘季,在秦朝,活着就是一种奢侈。如果你还抱着幻想,以为那些律法会给咱们一点公平,那你就真的看错了。”
刘季沉默良久,最后抬起头,苦笑道:“老萧,你这话说得我都觉得喘不上气了。可你说得对,那始皇帝的威风,是踩着人命堆出来的。”
萧何没有再说话,默默地拍了拍刘季的肩膀,示意继续赶路。
萧何默默走在刘季身后,望着他略显疲惫的背影,心中却如风起波澜。他知道,刘季还看不透秦朝的本质,也不怪他——像刘季这样的人,能活得这么自由已经不容易了。可自由,在这片土地上,能维持多久呢?
萧何没有告诉刘季,他也曾有机会离开沛县,去更高的郡县单位任职。那些位置更高,权力更大,甚至能让他的名字进入史书。可是,他拒绝了。不是因为他不想,而是因为他看得更远。
“秦朝不会长久。”萧何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句话。这不是盲目的预言,而是深思熟虑后的结论。
萧何很清楚,秦朝的法家体系,是用恐惧和压迫维系的,每个人都像一颗被嵌入齿轮的螺丝钉,活着的意义只为了让这庞大的帝国机器运转。那些看似井然有序的律法,实则是暴政的枷锁。老百姓的生命,被赋予的唯一价值是耕作和战斗,而这些价值一旦耗尽,等待他们的,只是废弃和遗忘。
他曾在上级官员的宴席上听到他们的闲聊。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不把百姓当人看,而是把他们当成数字。当有人因为徭役过多而累死,便会有冷漠的声音说道:“再抓几个。”没有人关心死的是谁,也没有人在乎这样的体系能维持多久。每个人只在意自己的利益,朝着看似无尽的财富和权力狂奔。
萧何知道,这样的国家不能长久。压迫得越重,反抗就越近。始皇帝的强大并非来自他的仁德,而是来自暴力和恐惧。一旦恐惧崩塌,这个看似坚固的帝国,将在瞬间瓦解。
那么,萧何为什么还愿意留在沛县?
他叹了口气,心中有了答案。因为这里,是他的家乡。
这里的百姓和他一样,世世代代扎根在这片土地上。他们面朝黄土背朝天,靠着勤劳的双手生存下去。即使日子再难,他们也总能在收获季节露出笑容。萧何觉得,自己不是为了秦朝工作,而是为了让沛县的这些乡亲们能在暴政中多喘一口气。
“我留在这儿,是因为我能做点事。”萧何心里想着,“上级单位的权力再大又能怎样?无非是帮着他们逼迫更多人去服徭役,去打仗。可在沛县,我还能缓一缓,还能想办法让百姓少受点苦。”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自己曾做过的事:当徭役指标下来时,他私下调整顺序,让一些孤寡老人和独子免于被征召;当上级催粮催得急时,他提前垫付,免得乡亲们饿着肚子交税;当老百姓被强硬的律法逼到绝境,他总会想办法拖延,甚至通过一些灰色手段,让事情变得没那么绝对。
“秦朝早晚会垮,可在它垮掉之前,我得护住这些人。”萧何对自己说道,“这些乡亲们,就像地里的庄稼。庄稼是不会反抗的,它们只会默默生长,等着被收割。如果没人保护它们,谁还能活下去?”
他抬头看了看刘季,心中一阵复杂。他知道,刘季这样的人或许是秦朝灭亡后的希望。刘季有胆量,也有点小聪明,可他还缺少看清大局的眼光。
也许,等到有一天,刘季真的明白了这个世道的本质,他会成为一个让人刮目相看的人。
萧何收回目光,轻轻叹了口气。沛县虽小,但它是他的天地。他愿意留在这里,用自己的方式,让这一片土地上的人少一些苦难,多一些喘息的机会。
“秦朝灭亡的那一天,我不知道能不能看到。”他低声自语,“但在那之前,我还得守着这片地,让百姓们过得像个人样。”
刘季哈哈一笑,拍了拍萧何的肩膀,“好兄弟,还是你懂我。我问的就是这个。”
两人一前一后,踏着落日的余晖走向沛县的方向。
刘季一边走,一边想着萧何的话。
他不知道自己以后会走到哪一步,但他隐隐感觉到,这一路奔波和咸阳城的见闻,或许会改变一些什么。
远处,晚霞洒在地平线上,像是为他们铺开了一条未知的道路。刘季把萧何手上的水袋拿过来又喝了一口水袋里的酒,咂咂嘴,心中却燃起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期待。
口中的酒入喉,一道火线在他体内升腾。
“老萧。”
“咋了。”
“我会改变这一切的。”
他看着他干裂渗血的嘴唇,满脸黄土的面庞,高耸饱满的鼻梁,立体分明的额头和眼眶。
夕阳在他背后洒下,颧骨高耸,好像一条龙的脸。
萧何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这世上最有魅力的生物了。
“我帮你。”
他俩同时笑了。
“回家!”
这两个字也是一块说的。